这晚,林鸢已经睡下了。
突然门从外面被推开,灌进来一地风雪。
“三皇子,小姐正在休息,您……”
云春抬手挡他,却被拂开。
他反手将门关上。
林鸢坐起来,闻到他一身酒意。
她拿起外衣披上:“什么事?”
三皇子脸上有些酒后的红晕,眼神倒是很清醒。
“还能有什么事?”他眼睛淡漠地垂下来,“替我宽衣。”
林鸢手指掐紧了掌心,许久,她慢吞吞地挪过去。
三皇子将手臂张开,看她极不情愿地颤抖着手碰到他的领子上。
他一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有这么为难?”
林鸢不说话,三皇子突然没了兴致,一把松开她:“不必了。”
他转身离开,对随从道:“去兰香阁。”
兰香阁是苏怜的别院,云春担忧地跑进来,看林鸢心不在焉地坐在床头。
“云春,爹爹让我生下一个三皇子的孩子,”林鸢声音很轻,“这个孩子,未来会是世子,甚至会是太子。”
云春没说话。
“可我做不到。”
林鸢咳嗽了两声,她摸了摸颈间的蚌壳,思绪飘得很远。
云春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悲悯:“小姐,其实……”
林鸢问她:“怎么了?”
云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还是摇头:“没什么,您若是不喜欢,不必强求自己。”
林鸢轻轻呼出一口气:“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从原州流浪过来的?”
云春点头。
“原州靠海,海是什么样?”
云春想了想,因为记忆太遥远,所以她回忆了好一会儿:“很蓝,风吹过来时候,有咸味。”
“天晴的时候,很多白色的鸟会在上面飞,有时会分不清天和海的界限,也许……海水本来就是天空分出来的一部分,落到我们人间了吧。”
林鸢点点头:“听起来很美……你快去休息吧,明日说是有个宫宴要参加。”
她试图从只言片语里寻找他生活的踪迹。
云春见她没什么事,重新拿了个暖婆子过来放在被子里才离开。
林鸢夜里睡得不安稳,她断断续续地做梦。
梦里沧流站得远远的,一双蓝色的眼睛忧伤地看着她。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右眼竟然流下一滴红色的泪,顺着脸庞滴落下去。
她朝他跑过去,却怎么也靠近不了,中间似乎隔了层看不见的东西,沧流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模糊成一个光点。
林鸢艰难醒来,她心口闷得慌,一堆人进来给她洗漱和换衣服。
今日是皇帝的寿辰,她和三皇子必须到场贺寿。
铜镜中的人明眸皓齿,气色也变红润了些,云春给她梳完头,笑道:“小姐,您上京都后,身子好了不少,都没怎么喝药了。”
林鸢这才惊觉,往年在冬日,她总是一层加一层地裹着,今年只加个披风,竟然都不怎么觉得冷了,连咳嗽都少了很多。
平时忙着应付各种繁文缛节,都没注意这点。
不,或许不是上京都后,而是她和沧流分别的那一夜过后。
到底是为什么?
马车一路驶向宫城,等下来后,三皇子竟在门口等她。
旁边站着一身赤色官服的林远山。
三皇子眼中一副宠溺模样,看得林鸢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们皇室中人,真是演什么都像样。
“阿鸢,你同岳父先聊着,为夫先进宫。”他恰到好处地笑。
等三皇子走后,林鸢眼底的冷意加深:“为了得到林府的支持,也真是够辛苦他的。”
林远山挑挑眉:“有时候演久了,未必不能成真。”
林鸢笑了下:“那您对继母也是?”
林远山的表情微滞。
林鸢好像很乐意看到自己爹吃瘪的表情,带着云春先行进了宫门。
夜幕低垂,大殿内灯火通明,丝竹隔水寥寥,筵席上尽是皇亲国戚。
金足樽,碧玉觞,琥珀酒,满朝朱紫贵。
皇帝与皇后高坐在正中央,姿态威严,接受百官朝贺。
林鸢端坐在三皇子旁边,她垂眼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馔,像个端庄精美的木头人。
自从嫁到皇子府,她已经经历数次这样的场面,深知只要寡言少语,面带微笑,就能完成作为一个皇子妃的任务。
若是有皇后太后在场,衣着还要避开她们所穿的颜色,尽量在容色上暗淡三分,每一处细节都要讲究得体。
那些人争先向皇帝奉上了贺礼,一个比一个能言善道,只是皇帝见惯了奇珍异宝,所献的寿礼并未引起他的任何波动。
直到太子献上了他的礼物——一块巨大的玉石。
“请父皇允准,熄灭殿内所有烛火。”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玉石上竟然浮现出好几个绝色女子轻舞的曼妙身影,她们好像从玉石中走了出来,薄纱婉转,眉目含情,遥远的乐声萦绕着玉石发出,如在仙境,一时间大殿内所有男子都痴了。
皇帝下意识去抓快要拂到脸上的衣角,这时殿内灯火复燃,几个绝色女子立刻消失了。
皇帝脸上甚至有一丝失落,不顾身旁皇后与右下角皇贵妃难看的脸色,大肆夸赞太子礼物献得出色。
林鸢瞥了眼身旁她的“丈夫”,三皇子此时稳如泰山,他一向与太子敌对,太子出尽风头,看来他定是有所准备?
果然,没过一会儿,三皇子便起身,手里还拿了个盒子。
“父皇,今日儿臣所献之礼,想必您一定会喜欢。”
“哦?”皇帝有些好奇,“还有什么能比得过方才你太子兄长的礼物?”
三皇子抬手,将盒子缓缓打开,殿内瞬间传来一阵异香。
闻到这阵香气,林鸢觉得隐隐有些熟悉。
“儿臣今日要献的,是由千年鲛人炼制而成的鱼油,以其骨为盏,其眼为芯,其血为油,将其点燃供奉于寝殿内,可保您青春永驻,龙体康健。”
林鸢好像后脑勺被人用棒槌重击了好几下。
她就这样僵直地坐在原地,每一个字传来,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眼前被什么模糊了,四肢百骸如坠冰窟,所有声音都远去。
千年鲛人。
以其骨为盏,其眼为芯,其血为油。
鼻尖嗅到的香味,像某种雨后花开的气息。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她觉得浑身脱去了力气,颤抖着想要用手支撑住自己,却整个人好像往深渊掉下去。
“三皇妃!”
有人在喊她,一堆人围了上来,她目光清晰了点,看到自己吐了一大口血出来,将席面染红。
“太医!快叫太医!”
她听到林远山在呼喊。
林鸢的意识控制不住地陷入一片黑暗。
“你叫什么名字?”
“沧流。”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她坐在湖边,脚轻轻摇摆。
风吹过来,将湖面掀起涟漪。
没有人回答她。
“气急攻心,妖气入体,恐有性命之忧。”
“那怎么办?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去死?”
“哎……如今,只能用赤泪明珠吊着命了。”
她在梦里觉得周围很吵,有人在旁边断断续续地讲话。
好吵,她好累,想睡觉。
然后她口中被人塞进了一颗珠子。
凉凉的,带着腥气,含在舌尖又苦又涩。
林鸢感觉自己在一个没有光的地方徘徊。
她走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直到走不动了,变成婴儿在母亲怀里。
“小小的鸢儿,”母亲拿着拨浪鼓逗她,“要幸福呀。”
她咿咿呀呀地点头。
父亲牵着她的手走过家乡的田野,稻草的尖尖勾住她的裙摆,远处残阳洒满青山。
画面一转,高墙大院围了四方小小天空。
“低贱之人生的孩子,就是不懂规矩。”养母的目光淬了冰。
“你给你弟弟吃了什么?你就是嫉妒他!”
“小小年纪如此心肠歹毒!”
“鸢儿,你去郢州修养心性。”父亲的眼蒙了层细细的雾。
一双蓝色的眼睛沾了清晨的露水,笔直地望过来。
他不说话,靠在岸边偏头瞧她,瞳仁温润得像藏了半池春水。
“是我害了你,”林鸢站在阴影里,无以复加的悲恸淹没全身,“是我害了你。”
那双眼睛突然就变成了两个空荡荡的血洞,一滴红色的泪顺着脸颊落下,变成一颗赤色明珠。
她朝他跑过去。
突然漫天湖水席卷而来,将整个世界淹没。
现实中的林鸢昏迷中吐了一大口血出来,抽搐不止,脸色惨白,如同一片行将枯萎的落叶。
“怎么会这样?”林远山一把抓了旁边道士的领子,手有些颤抖。
那道士脸颊瘦削,一身布袍,神情满是愁苦:“贫道也是才发现,那鲛人此前竟用自己的元气为小姐拔去病根,可他一死,这元气日渐消散,原本也无大碍,小姐心神大伤,竟只能靠着留下的这颗珠子继续吊着一口气了。”
林远山眉间抽动了两下,手缓缓垂下去。
“是我害了鸢儿。”
门忽然打开,三皇子走了进来。
眼前的一幕尽收眼底,他敛去笑意:“这是怎么回事?”
林远山脸色阴沉:“你所呈之物不祥,惊到了我女儿。”
“不祥?本殿下倒是觉得妙极了,”三皇子无法掩盖心底的愉快,“还得多亏林相,趁那鲛人虚弱之时命道长将他擒住,又设下陷阱引来他同族,才能炼就这长明不灭的鱼油灯,父皇很满意我送的礼物,林相,咱们不愧是最好的盟友。”
他演都不演了,从始至终目光都没落到过林鸢身上。
林远山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可我并未让你夺他性命,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三皇子挑挑眉:“不过些许低贱妖族,死了也就死了,能为本殿下宏图大业助力,是他的荣幸,林相为何这般生气?”
林远山没说话,转头让人给林鸢喂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
三皇子扯了扯嘴角,不甚在意:“本殿下会用最好的药救治她,岳父大人,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你女儿心里藏了不该藏的,我只不过是替她,替你我,清去一些障碍,你该庆幸我宽宏大量,还能容得下一个心有他属的女人。”
说完,他袖子一甩转身离开。
林远山面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可他身旁的人却觉得背后无端升起寒意。
喂的药尽数吐了出来,林鸢气息微弱,睫毛不安地颤动,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梦魇。
林远山将碗放下,他手指摩挲着碗的边缘:“棋子不听话了。”
他眼底掠过风雨欲来的狠戾,这个纵横官场数十载的权臣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计划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