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林景时已全身坐起来,散落的长发并没有束起来,皆披在白袍长,衬得他越发不像个人形,皮肤近乎透明,嘴唇才回了一点血色,便觉得殷红。
“你没病?”朱巧娥把着脉,虽然微弱,可一直都是这样,并没有大碍的,心略略放下来了,却即刻又敲起鼓来。
她往后退一步,从小杌上摔下来,林景时伸手去捞她,可只拾起一片袖子。
这书房不通门窗,唯有从镂空的格子上透进来几缕光线,照在林景时低垂的睫毛上,点如黑漆的瞳孔酝酿着波涛。
朱巧娥摸着摔疼的屁股墩,咬着牙往林景时的方向瞪来,“你竟然诓我!”
“若不诓这一次,朱姑娘怕是都不能来了。”邓无为已经尽量与二人保持距离,可即便如此,他站在最深的角落也还是忍不住插嘴。
林景时微点了一下头,手里的袖子也滑落。
朱巧娥疑惑不解。
邓无为瞧着林景时又扭捏的不曾开口,扶额叹息道:“少卿自然有话与你说。”
“对······”林景时低声道。
朱巧娥扭头看过来,几日不见,她因为钻研这寒心草之毒的解药,所以平添了些疲态,然则一双杏眸还是依旧清澈。
十分清晰的映现出林景时的模样,甚至连他眼底隐约的不忍也避无可避。
“那林望书接近你,也许是别有用心。”他好不容易说出口,所以长吐了一口气。
“就因为这一句话,所以把我叫来?”朱巧娥的目光不为所动。
这令林景时原本放松下来的心情,又轻轻咯噔了一下。
“如今你的病情稳定,只需照着我之前的方子去吃,虽然暂时无法根治,但我一定会找到治疗你寒毒的办法。”朱巧娥的态度未免显得太冷淡了些。
但这样的态度,也是朱巧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控制住的。
只怕整只手的掌心都已经红肿,朱巧娥将其藏在袖中,淡定地走出了书房。
见她出来,林望书立刻来接,并用眼角的余光往屋里瞥去,他见到林景时正坐在榻上。
“巧儿正是妙手,这么一会就救醒了林少卿,我该进去,若是我们的婚礼林少卿能够出席,必然是极大的荣耀。”林望书携过朱巧娥的手,也不论她愿不愿意,都拉着她回去。
“见过少卿,在下还要恭喜少卿与这余二姑娘的亲事,此前巧儿得了少卿的照料,下月初五,我与巧儿的婚礼,还请少卿务必出席,我必恭迎。”
这全然是炫耀的语气。
率先忍不住的依旧是邓无为,这件事他从没听过,于是上来问朱巧娥,“当真如此?”
朱巧娥这一番难言之隐,无法开口,面色逐渐被摧败,她紧抿着双唇,声音颤抖着,“是,到时请邓寺丞也来吃一杯喜酒吧。”
林望书立刻接言道:“正是如此。”
而此刻在林景时的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一如既往的冰冷苍白,这竟成了最好的遮掩。
只有两个人看出来他即将崩倒的脸色。
“我们走吧。”朱巧娥扯了扯林望书的衣襟,就要拉走他。
林望书未有不应的,告辞后,转身就带着朱巧娥离开了拾翠轩,南枝回头打量了邓无为一眼,实则她有话想说,但都只能忍住。
而他们走后,哇的一声,林景时吐出几口血来,顿时凌乱,好在朱巧娥走前往邓无为手里塞了护心丹的瓶子,倒了一颗给他吃,也就顺畅了。
流了两场大汗,他双目呆滞,定定看着天花板上,该他叹息一口气,却被邓无为先叹了出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邓无为摇摇头,只好先出去了。
而一边,朱巧娥刚到了另一头的林家,宫里遣出来的人也迟一步到了。
仍是太后身边的黄公公,他手持拂尘,低头从轿中出来,本还是端重的样子,只一见到朱巧娥便和善了。
“哎呀,奴才来的凑巧,正逢上了,既如此,快不用进去了,直接跟着奴才入宫吧。”林望书是没见过黄玉元的,只听他说入宫,吓得身躯一震。
只听朱巧娥问安,“见过黄公公,可是太后有什么不适应的?”
“正是如此。”黄玉元熟稔地与朱巧娥交谈道,“原本有几日好些了,可过了大寿之后却渐渐乏力起来,饶不知是不是人多聚集的缘故,这才来请姑娘去看看。”
“只是我这一身······”朱巧娥实在担心若是他们非要叫她换上之前赐的一套东西该怎么办,她可都当了,只剩那一套银红羽纱衫子压在箱子底。
黄玉元“嗐”了一声,“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太后急着召唤,不用再去更衣了。”
如此,朱巧娥自回头辞了林望书,他哪有不应的,只是没想到朱巧娥与太后竟然这样熟悉,想想市井里对皇帝和太后的传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旋涡,出不来了。
自是两顶软轿将他们送入宫去,今日南枝也得了新鲜,跟着进去,可眼睛只敢瞄着脚下那几块砖,不敢抬头的。
“朱姑娘又进宫了,可见母后怜爱她,这半个月没有,就来了两回。”前头是谢琮在逛,远远瞧着黄玉元领着人,没想也猜到是朱巧娥了。
“老奴见过陛下。”黄玉元忙拂开朱巧娥与南枝,命她们福身。
原本是见过谢琮的,他这人有些魔怔在身上,一时好一时又不好,十分地拿不准,为了避免被抓住,朱巧娥尽量都不开口。
谢琮却总是拿眼瞟她,那表情只当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勾唇笑道:“朕也要去仁寿宫,便同路吧。”
黄玉元不好拒绝,只能应下。
因此谢琮在前,黄玉元在后,朱巧娥与南枝只得一起扶持着走在末尾,今日没有林景时在跟前,朱巧娥只能自己小心了。
到了仁寿宫,太后听闻不仅朱巧娥来了,连谢琮也一道进来,她刚刚提起来的身子,就懒怠地又倒在宝座上。
“儿子特来看望母后,不知母后近日稍好些了吗?”谢琮自寻了太后下首的一张椅子坐下,朱巧娥随后进来,只跪在大殿下先叩拜之后方才敢起身。
太后的目光从谢琮移到了朱巧娥的身上,再回过头看了眼谢琮,“皇帝事务繁忙,如何还抽得出空来看望哀家。”
谢琮抿了口新茶,赞道:“必然是为了来讨母后一杯茶吃的。”
“皇帝哪里要好茶没有,非得跑到这里来吃。”太后也端起自己的白玉盏,浅吃了一口漱去。
似乎只是母子间最寻常的拌嘴,但朱巧娥却感到了有史以来最压抑的环境。
太后微眯着眼睛,用手轻轻揉了一旁的太阳穴,谢琮见状,知是不愿意他留下来,所以起身,“那儿子就不打扰母后了。”
说完退出,太后连最后一眼也没留给他。
这时黄玉元才上来推朱巧娥去,“可来瞧一瞧太后的脉象。”
朱巧娥还吓得胆怯,几乎都是被硬推到太后跟前,她方才一只脚跪了下去,才把住了太后的脉搏。
只见太后食指微曲,素雪得了意思,便叫人端上来一张小杌,请朱巧娥坐下。
朱巧娥虽推却了几番,但太后忽然开口,“命你坐便坐下吧,也陪哀家闲叙几句家常。”
如此,朱巧娥方才战战兢兢地扶着小杌坐下一半。
“瞧着太后娘娘用过我给的香,身子还好,只不过周而复始的思虑过度,导致受到损害之处难以恢复,若太后想要根治,还是该依着之前的话,好生静养,最好是都不要去想了。”
朱巧娥虽然害怕,但也只是谢琮,面对太后,这第二回再见到,内心竟凭空生出一些牵挂的念头,所以便唠叨了一些。
“说的是这样,可这深宫之内,岂有不思虑的。”太后叹息道,其气息拖得绵长,似乎有多少愁绪都说不尽。
朱巧娥第一反应就是安慰,脱口而出,“太后可是全天下最不用费心的人了。”
太后一听,眼底带着笑意,问道:“这如何说?”
朱巧娥解释道:“这普天之下的母亲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儿子一朝高中、光耀门楣,这再大的荣耀也比不过当今圣上,也就是太后您的儿子,难道还不高兴吗?”
“可这也不是他自己争来的,我又什么好得意的。”太后虽然是反驳,但语气都是轻松的。
素雪自服侍仁寿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太后这般没有心机谋划的样子,一道光线打在太后与朱巧娥的侧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笑着,就连嘴角的弧度都相似,眉眼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稍微慌了心神,好在太后满眼都是朱巧娥,未曾注意到她。
朱巧娥越说越没有防备,笑着回应太后的话,“但那也有陛下的好处,即便是这真龙天子的命数,别人就是没有的。”
听完她这句话,太后倒是安静下来了,没再接下一句,只淡淡说了一句,“你说的很对。”
若不是谢琮,她恐怕也坐不上这太后宝座。
可当她的眼眸轻轻落在朱巧娥的脸上时,却有一阵酸楚自心底弥漫到了眼角。
她眨了眨纤长的羽睫,活在深宫几十年,这点隐藏的本事还是有的,莞尔换上笑意,“怎么就说到皇帝身上去了?”
朱巧娥也随之敲了敲脑袋,“正是如此,民女立刻写下一张药方,先叫太医院的前辈们瞧过无碍后,太后娘娘再服用吧。”
忙的坐到下面去,自有宫人们伺候笔墨,而她很容易就写下来,宫女们呈上去给素雪,再展开到太后眼前,用几味药倒是其次,唯有这几笔字,颇有几分天赋在身上。
太后心悦,令黄玉元把药方拿去太医院,她再对朱巧娥说:“你如今是住在梧桐巷的林家?”
不知太后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后想想,黄公公既然能找到她,必然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没放在心上,毕恭毕敬地答了,“回太后的话,正是。”
“那家人?”太后欲言又止,她本是想问那家人如何,前几日派黄玉元出去打听,才知道朱巧娥似乎是因为什么娃娃亲才与林景时牵连上了,看来某些人自己都入土了,还没有放弃。
她本是最清楚朱巧娥的来历,若是林景时还有些由头可依,但这凭空冒出来的另一个姓林的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明明朱巧娥才叫了她不可忧虑,但转眼就忘了,而眉头深皱,决计要找出其中的端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