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应下

“我祖父总喜欢出去钓鱼,有次我拿着他珍藏的鱼竿在院子里想钓只天上的八哥试试,却勾到了院中的小树上。”

“因着扯不动,我气的进房里拿剪刀给它剪断了,回来他瞧见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后来我再去找的时候,鱼竿还在那里,上面的鱼钩却被放到了高处。”

“我祖母是个很时髦的老太婆,她的绣工很好,总喜欢给我绣各种各样的时兴的花样在衣服上,每日我去上学的时候都会引的同班的孩子艳羡。”

“我都会得意告诉她们这是我祖母绣的,她们买不到。”

“回去后再说给我祖母听,我祖母就更高兴了,说是要给我多绣些,我母亲劝她别伤了眼睛她也不听。”

“家里来人那天,我跟小叔叔从外面游玩刚回来。”

“我看见父亲被人扣押走,他笑着对我说,识欢等爹回来。”

“他信誓旦旦的以为是出了问题只是去问问而已,他还会回来。”

“我们也以为他还会回来。”

“那三天,我和母亲每天都在家中等着他回来,第四天的时候,家中来了许多人进了书房,查了许多信出来,说他通敌。”

“母亲那时有了身孕,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到处托着关系,却还是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

“可一切还是都变了,连我也不能出门玩了。”

“小叔叔走的那天,将我抱在怀中,揉着我的脑袋告诉我,他的小金库在哪里,说以后都给我买吃的了。”

“我虽知道他要走,还跟着他说早点回来,但是小金库都归我了。”

“他笑着和我说好。”

“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同我告别。”

“家中最后那几日人心惶惶,只剩下我和母亲祖母外祖母她们。”

“我隐隐约约的知道出事了,所以在母亲那日说送我走的时候。”

“我拒绝了,那是她第一次打我,打完我以后她又抱着我在那里哭,祖母她们也都在哭。”

“我看她撑着肚子哭的好难过,也跟着哭,我说我不想走,想看弟弟妹妹出生。”

“她又说只是送我去一个地方玩几天,等过几天就接我回来,还告诉了我家里那些地方有银钱,说以后都会是我的,不留给弟弟妹妹。”

“我摇头说可以分给弟弟妹妹一小半。”

“她也说好。”

“其实佣人们的嘴不紧,虽然都避着我说,我还是会知道一些。”

“但因为是她说的,我还是信了。”

“那日家中往外运泔水,泔水桶下面的夹层太过窄了,又很臭”

“我哭着说,太臭了,我不要进去。”

“她耐着性子哄了我许久,我才愿意躺了下去。”

“走的时候,我透过缝隙瞧见她们都在看着笑。”

“我想应当是极为高兴的吧。”

“我也跟着笑,我瞧见她的嘴型在和我说再见。”

“我也偷偷和她说了一声再见,想着等过几天她们回来接我再见。”

“我等啊等,见到报纸那日我才明白那一方狭窄的夹层,是她们为我谋的最后一条生路。”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们。”

她的声音死寂而又晦滞,唐弋雪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像抚慰孩童般,缓慢的轻拍她的后背,努力抑住眼中的泪,

“顾识欢。”

“若是想哭就哭吧,我在这。”

“我怎么会哭呢?”

“我应该高兴才是、”话音还未落,眼泪便顺着眼角一滴一滴的落下穿成了线,“我替她们报仇了啊!唐弋雪!我为他们报仇了啊!”

顾识环伸手紧紧的将唐弋雪搂在怀中,因为用力连指尖都泛出白意,她战栗发出动物死亡般的悲鸣,竭力抑制的十多年的悲痛似要在今夜哭个干净。

她听见她的呜咽。

“她骗我!唐弋雪,她骗我,她们都骗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顾识欢。”

她们都应她好,都骗她她们都失了诺,没有一个人再来接她,她明白她的委屈、悲痛和遗憾。

唐弋雪像是感觉不到肩膀上的疼意,只是耐心的拍打着她的脊背,想要抚平她的情绪,让她痛快的哭一场。

没有人必须要一直坚强,也没有人必须要一直无坚不摧。

她的悲欢离合她都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顾识欢的声音才平复下来,唐弋雪听见她的情绪萎靡至极,继续而道。

“那一年初春,我得知他们身死后”

“曾向义父寻一个真相。”

“义父不知,我便说我想入军营”

“义父问我是不是为他们报仇。”

“我说是。”

“义父对我说,我父亲若是知道我的心思必然很难过。”

“他说让我想明白为何从军之后再来找他。”

“其实我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说违心之话我又不愿。”

“十岁春时,我一人趁着义父出门,提前坐上了车,我说我要去军营。”

“义父没反对,带我去看了。”

“我看他们训练,心中很是向往。”

“趁着休息之时我去问他们为何从军。”

“他们有人答保家卫国,有人答驱逐外敌,就是无一人为一己私欲。”

“父亲的话好像又重新响在我的耳侧。”

“他对我说希望有朝一日天下百姓安享太平,有家可归,有田可种,有钱可医”

“后来我明白了,那时初入军营再苦我也忍下了。”

“走的那一年,我已暗中联系上了家中为我留下的旧部,也逐渐开始了解父亲死亡的真相,当得知有一个潜伏的任务在平隆时,我便义无反顾的来了,义父知道我的心思,并未劝我,只告诉我珍惜自己的命,更不要搭上同僚之命。”

“我深谙他的意思,卧底暗中调查数年,查到了害死我家中之人是李真雄。”

“我一直以为我父亲是被他所害。”

“所以当她落在我手中时,我觉得终于可以为我父亲报仇了。”

“今天、你知道吗?”

“李真雄告诉我,我父亲的死”

“是他授意的。”

“是李志陆授意的。”

“那个对我父亲说有他主和足已安一方百姓太平之人。”

“偏偏我父亲信以为真,信守承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人。”

“唐弋雪,我替我父亲不值得。”

“从小我父亲教宥我的如今看来好像是个笑话。”

“我父亲这一生他、不值得啊。”

她的一直所信奉的像是笑话。

唐弋雪捧着顾识欢的脸,替她揩去面上的泪,一字一顿虽抽噎却带着令人信服的语调,

“你父亲没有不值得。”

“你父亲教宥你的也没错。”

“顾识欢,你听我说,”

“我阿公曾与我说起你父亲的功绩,他说你父亲绝不是那种通敌之人,顾家亦不是走私鸦片之家。”

“我阿公不信,我不信那些曾经受你父亲照顾的百姓会信”

“你父亲的所作所为那些曾受他恩惠之人日月可鉴,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

“顾识欢,你父亲没错,他教你的更没错。”

“你父亲做的这些也并不都是信守诺言,若不是心中存着他们,他不会事必躬亲,更不会愿意终生做这些,更不用说告诉你也要做这般的人。”

“只是李志陆不值得,他不值得你父亲的忠心。”

顾识欢喃喃道“他是不值得,他与勾结外敌以疆域为偿,欲挑起全国战事,不值得这天下信他的百姓,更不值得忠心追随与他的人。”

“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为这困于战乱的百姓,为这天下枉死的清正廉明之士。”

“好”唐弋雪应道,这一路若是无人,她陪她走一遭,“顾识欢,我们一定会看见往后的太平之世。”

顾识欢握住她抚在面颊的手,眼神迷茫而痴“大小姐,要一直陪着我?”

就当她卑鄙,借今日将她困在身边,她只有她。

“我那次不与你在一起?”唐弋雪反问道,明明只有她抛下她四年又默不作声。

“大小姐只用应我好还是不好。”只有她会在意她了,她也只想留住她一人。

“好!”唐弋雪应道

“我、”

“唐—弋—雪、”

“这一辈子一直一直陪着顾识欢。”

“好。”顾识欢想吻她的掌心,又怕她介意,含着湿意的睫羽抬起,

“大小姐,”

“我想吻你的掌心。”

唐弋雪却呆住了。

接着便有着薄凉的而又温热的触感而来,薄凉的是她的唇,温热的是喷涌的呼吸,丝丝缠绕。

唐弋雪本想说,顾识欢我还没同意呢。

可欲挣脱开时,又放弃了。

她是顾识欢,不是别人。

她受了很多委屈。

往日她护着她,今日她亦要退她一步。

往日的记忆汹涌翻涌而来。

若是赵家安稳,没遇见她,顾识欢应当也是个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吧。

那年冬日,她来唐家,从明珠跌入尘埃,从衣食不愁到分文未有,是她的困窘。

睡在羊绒地毯被冻的一晚,是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

从别人给她花钱到被她花掉月钱的日夜,是隐隐的讨好。

她也是曾经和她一般会挑食,会嫌衣裳丑,会调皮捣蛋的人啊。

她知晓她的难过,却也忽略了好多她的委屈、她的小心、她的悲苦。

年少之时尚不知其中深意,年长之时已是悔之晚矣。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从前慢
连载中南野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