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哟!”陈冬生猛砸碗筷:“给微澜吃?微澜一个人要吃四个蛋咧?俺看你是自个儿想吃!”
人一天最多只能吃两个鸡蛋。
许微澜思绪飘散,听见陈幼妹放亮嗓门:“怎么就俺要吃了!俺就是给她吃的,就是就是就是!”
“行了嚷么子!”陈红梅举着锅铲赶出来,习以为常地化解矛盾:“妹儿去给微澜摊张蛋饼。”
陈幼妹连忙起身,得意地冲陈冬生做个鬼脸,然后趾高气昂走向灶台,生火,烧油。
放猪油炒,蛋液的香味一下扑上来,馋得陈冬生狠咽口水,眼巴巴盯着它们。
“来,你吃。”陈幼妹盛好,特意放到许微澜面前,松软的鸡蛋,黄澄澄金灿灿。
诱人啊,诱人……
许微澜吃饭一向慢,不比隔壁几位风卷残云。
待她抬起头,只见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这边,跟外头栅栏里嗷嗷喊饿的猪崽似的。
三个女孩估计平日也吃得少,葡萄般的眼珠充斥渴求,却克制地不朝碗里看。
只有陈冬生,一副志在必得的姿态。
他是男娃,爹娘会把鸡蛋让给他吃,而姐姐妹妹们只能吃剩下的,他不要的。
桃溪村一向如此。
他没想过,许微澜不属于桃溪村,甚至不喜欢男人,性别女爱好女。
在陈冬生期盼的眼神下,许微澜把剩多半的鸡蛋放到了女孩们面前,示意道:“你们吃吧。”
声音和人一样薄弱,荡在空中虚无缥缈。
“……给俺们吃吗?”陈二妹舔舔唇,不确定地问:“你不吃啦?”
许微澜露出今日的第一份笑,说:“你们吃就好。”
陈冬生蠢蠢欲动的手下滑几分。
三姐妹互相望望,执起筷子小心分成四份,其中一份还是递给了陈冬生:“哥,你吃不?”
陈冬生当然吃!
正打算接,许微澜刘海后的眼睛突然又淡又轻地斜来,没有威胁性和震慑力,可就是让人……不敢再行动。
“俺……俺不吃,你们吃吧,俺去砍柴。”陈冬生摸摸鼻子。
奇了怪。
这一眼转瞬即逝,许微澜继续小口小口剜鱼,细致得像在数骨刺。
门外,陈冬生砍柴砍一半突然悟了。
——许微澜的眼神没有讨好和忍让,就是一个轻飘飘光秃秃的注视,不带任何桃溪村里惯常有的,对性别的臣服与畏惧。
怎会如此……陈冬生想,城里姑娘,可真奇怪啊!
饭后,陈幼妹想带许微澜去麦田。
外面已然夜色朦胧,许微澜出门径直往家方向走。
陈幼妹紧跟其后,呼之欲出的手堪堪递在半空中:“不看星星吗?”
许微澜坚持:“我要洗澡睡觉。”
陈幼妹不死心:“天早着咧,今晚的星星最漂亮了……真不想去?”
许微澜叹口气,回头诚恳地说:“不想。”
晚风拂过她与她,掀起许微澜从一而终的长发,场景却像卷铺开的画轴。
陈幼妹直愣愣望着她。
那苍白的纸上,唯有眼睛是浓厚的墨,泼洒得均匀稠丽。
许微澜的颌骨处沾了几缕碎发,令陈幼妹有种想帮忙摘掉的冲动。
她偷看陈冬生房里的漂亮图画时,也是这样的心情,不满纸上有褶皱污秽,总要擦走。
许微澜拒绝看星星的邀请,拒绝陈幼妹的相送,一个人开着手机闪光灯照路回家。
离去的背影清瘦纤弱,乘着月色,渐渐化为一颗细小白点。
草丛飞出萤火虫,亮绿顷刻间围绕在四周。
许微澜于是关上手电筒,前路灯火羸弱,田野的气息冲刷鼻腔,清新的,不染纤尘的味道。
萤火虫伴随她到家,又被木门隔绝在外。
打开屋内唯一的灯,影子洇在墙根。
第一天:太不习惯了。
明明前一日还吃着灰扑扑的车尾汽和工业速食,今日便连洗澡水都要额外打。
许微澜刚脱掉外套,温云苒发消息来:
【如何?过得好吗?】
许微澜斟酌:【不适合i人。】
【咋?她们给你放炮仗了?】
“……”
【没有。】
【乡下人本来就很热情,你多多沾点原始自然元素,省得萎废了。】
【………】
许微澜不知该回复什么了。
关键视线一暗,她就感觉恢复成原型,变成小老鼠小蟑螂,趴在洞边偷听外头的一切。
南城的出租屋外有喧闹的街市,而桃溪村的木屋外,只有窸窣虫鸣,草与风轻擦。
现在还有个更棘手的事:
没有沐浴间该怎么洗澡?
许微澜歇口气,把那桶井水手脚并用地挪到炉灶旁边,一脚踢进锅里。
幸好有火柴,灶中存了稻草,烧水不难。
等水温稳定,她泡进氤氲之中,这才感觉麻木的身体与神经稍稍放松些。
泡了一会儿,门突然被敲响。
许微澜下意识沉进水中:“谁?”
“是俺!”陈幼妹的声音隔着门仍旧响亮:“给你带胰子嘞,俺进来啦!”
“等等……”
门已推开。
陈幼妹穿着将要入睡的服饰,头发也解开了,满头青丝铺开,包裹着整个背脊跟肩头。
两人对视,皆怔愣。
许微澜颊边沾了水,头发黏到旁边,额头与眉心一览无余。
白烟徐徐飘渺,仿佛轻薄的纱,隔绝着,将画里画外晕得稀疏而绚烂。
“对……对不住啊。”陈幼妹不知道现在为什么结巴,之前从来不这样。
她舌头打结,努力不看对方绵延起伏的锁骨:“胰子就放这,俺……俺走了!”
说是走,其实更像逃,门被用力过猛关得哐当巨响,窗户也跟着响。
直到听不见动静,许微澜才松开蜷缩的手,四个月牙痕印在掌纹,掐得附近皮肤发紫。
拆掉陈幼妹送来的东西,她终于明白——原来她口中的“胰子”是肥皂。
巴掌大一块,茉莉花香格外浓郁,能通过不整齐的边缘瞧出是纯手工制作品。
这股味道萦绕了一整晚,许微澜的梦中第一次出现花香。
翌日,鸟叫声阵阵。
阳光透过玻璃晒在许微澜额心,灼得她忍不住皱眉。
“微澜!微澜!”
许微澜半睡半醒地睁开眼,确定不是在做梦。
“微澜!俺进来了!”
陈幼妹开门时,许微澜正准备坐起。
得亏她没有裸/睡的习惯……
许微澜用商量的语气说:“下次敲门后,等我答应了再进来好吗?”
陈幼妹像想到什么,神采奕奕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讷讷应道:“哦……哦好。”
很快她又眯起眼:“走呀,咱去露塘!”
许微澜原地不动看她:“我要睡觉。”
“啊?”陈幼妹失望的神色毫不隐藏:“不要睡嘛,去呀去呀去呀,爹说放了新鱼苗,都肥成猪啰了,钓上来让俺娘红烧,老好吃!”
就知道拒绝无望。
许微澜干脆重新砸进被窝,装作听不见。
“走嘛!”陈幼妹一步上前,将被子一掀。
许微澜蜷缩的身体显得木床格外庞大,那细细一截筋骨异常突兀。
真有那么瘦的人吗……
“……”
许微澜快要习惯她的“无礼”了,平静地盖回被子,闭着眼说:“你去吧,我休息一下。”
那哪成?!
陈幼妹急得不行,再晚点九妞和虎子过去,没有好位置就别想钓到肥鱼!
“九点半咧!晚上再睡不成吗?”女生再一次,把被子掀开,这回紧抱在胸前,死活不肯松手。
许微澜自然抢不过她,只好继续蜷缩,声线像划过云层的风,了无痕迹:“我晚上睡不着。”
“那更要早起,早起才能早睡嘛!”陈幼妹转身将许微澜捞起来。
真是捞,手从腰间穿过的。
许微澜尚未搞清楚对方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人已经骤然悬空两秒。
这一下太猛,她唇色都淡了,捂住额头有气无力地说:“别这样,会晕。”
“啊……啊?”陈幼妹哪想会有如此脆弱之人,真就一折就断,不过很轻很轻地扯了扯抛了抛,瞧着脸上的血色便迅速消褪。
她突然想到以前,家里刚出生的小鸡……
小时候不懂控制力气,孵出来的第一批鸡崽子全死在了陈幼妹手下。
为此陈红梅和陈壮罚她在灶台旁跪了一夜,她自己也愧疚地哭哑了嗓子。
而跟小鸡崽差不多的许微澜坐在床边,半晌才从晕眩中缓过劲,心跳声快冲破耳膜。
陈幼妹小心翼翼扶住她:“没关系!俺带你去晒太阳,你衣服搁哪儿俺帮你穿!”
许微澜:“……”
女生真的转头开始找衣服,但她不知道怎么解行李箱密码,蹲在地上研究了好久,边研究边困惑:“咦……?这个黑箱子咋么得开口咧?”
许微澜又想叹气。
对强势难缠的人没辙,或者说习惯性顺从,就像对陈阳以及心照不宣的同事们。
“你出去等我。”
还在蹲身研究密码锁的陈幼妹惊喜抬头:“好!俺等你哦!你要快点儿!”
折腾十来分钟,两人终于到露塘。
虎子和九妞也正好到,两姐弟一人拎着一根用柳枝做的鱼竿,即将占有陈幼妹心心念念的坑位。
陈幼妹双袖一捋,冲上前吼道:“不准坐!这是俺的位置!你们走开!”
九妞年纪大些,更高挑些,不服气地叉腰道:“谁先来就是谁的!你凭啥要俺们让!”
陈幼妹不甘示弱:“俺看好几天了!”
九妞嘲讽一笑:“哦哟,还看好几天咧,你喊它一声它答应不咯?”
“你……你!”陈幼妹气得满脸通红,憋老久才憋出一句:“俺要告诉俺姐!”
九妞:“你去,你姐算个啥?等俺姐从城里回来给俺带玻璃丝,你就羡慕咧!”
她姐叫王大妞,是山里考出去的大学生,桃溪村唯一走出大山的人。
陈幼妹最气短的就是这个。
陈家世代文盲,不识字,本来王家也一样,谁知“祖坟冒青烟”,几十代出了个文化人。
都知道从山沟沟考出去多不容易,偏偏陈家那会子不重视,嫌三十五块的学费贵。
许微澜走得慢,到跟前时听了个大概,心中了然几分,原来扶贫过,却因为长辈的眼界错失良机。
但陈幼妹这幅模样,似乎还挺……遗憾?
九妞跟黏地上了,就是半点不动:“俺就要坐这儿,你有本事让你娘再生个姐去呗!哈哈哈!俺姐还教俺认字儿呢,现在俺会写自个儿名了,你会吗?”
陈幼妹不会,反驳不了,只能狠狠咬着下唇,明亮的瞳孔蒙了层雾气。
她死活没当着九妞面儿流出眼泪。
对峙无用,气焰又被浇灭,陈幼妹甚至不想钓鱼了,拎着竹篓子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