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妹半个身体藏在门外,脑袋倒优先伸了进去,恰巧许微澜转脸面朝向她。
对视须臾,陈幼妹冲许微澜“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但洁白的牙。
她打扮朴素,头发扎成两股粗麻花辫儿,眼睛漆黑,麦色的手臂快比许微澜小腿粗。
桃溪村不存在娇生惯养,太瘦的孩子会被淘汰,病弱是乡下人的大忌。
“俺叫陈幼妹,你咧?”
许微澜撇开视线:“许微澜。”
“围栏?你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在猪圈栏杆旁?这名字起的不好听!”
许微澜:“……”
她认为“幼妹”没好听到哪去,但她沉默。
陈幼妹踱步到跟前,皮肤沁着汗液,大太阳下像冲刷过的鱼鳞。
“你有小名不?你爹娘是不是不喜欢你才给取不好听的名字?咱们不要提!”
提起这个,许微澜心情微妙,语气倒平和:“是啊,他们确实不喜欢我。”
陈幼妹露出“难怪”的表情。
“没关系没关系!不喜欢就不喜欢嘛,俺爹也喜欢俺哥多一点,他喜欢男娃儿。”
许微澜低头收拾衣服,依次分类放床上。
不是她不乐意理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总不能讲她不喜欢男的吧……
陈幼妹被冷落也没打算走,围着她殷切地说话:“你要洗衣服不?俺帮你拿去俺家洗呗,俺家有胰子!”
胰子……是什么?
许微澜说:“不用了。”
“那俺帮你打水来?”
“……不用,谢谢你。”
陈幼妹不厌其烦:“俺家胰子老香了,加了俺姐种的茉莉花,刚开花就采下来放进去……诶你去哪里?外头火热得嘞。”
许微澜想去打水,走到井口边犯难了。
没干过这活,她若有所思片刻,才将袖口捋高,把木桶丢进去。
放进去容易,拉上来难。
桶乘满水很重,还顶着大太阳,许微澜病躯无用,拉没几下气喘吁吁。
“俺来帮你啦。”陈幼妹二话不说直接上手一提溜,桶满满当当落地。
她热情洋溢的双眼含笑:“你看你,没得力气噢,干活要吃亏的嘞。”
许微澜:“……”
难怪刚才能把门撞得反弹。
她决定尝试提桶,这回提起来了,就是吃力得很,走几步洒几步,裙子染湿一片。
等走到屋里怕是白跑一趟。
没辙,许微澜放下桶,调整呼吸盯着它,势必要盯出个办法。
水面荡荡漾漾,下一秒浮现出陈幼妹的脸。
所以办法是请求外援……?
好办法。
“俺来咧。”她单手抓住把子,脚下飞快,比许微澜还早一步进屋,四处寻着什么。
“诶?你盆儿呢?”
许微澜也想知道:“哪里可以买?”
陈幼妹抹把汗,冲门外洪亮地喊一嗓子:“陈!冬!生!出来!”
陈冬生本就藏在附近,被喊一句立即跳进来:“妹你喊俺呢?”
他比陈幼妹高一头,出现时离许微澜最近,满身汗味,熏得空气发酸。
许微澜默默走远。
陈冬生先是随意瞄了她一眼,接着瞳孔凝固。
陈幼妹两巴掌扇在他光秃秃的脑壳上:“瞅什么?别瞅着别人了,去把爹前些日子新凿的盆儿拿过来,再扛个澡桶。”
陈冬生嘴上应着,离开时眼神依依不舍。
许微澜没注意他,低头用眼神研究烧水。
“那是俺哥……”陈幼妹想起陈冬生的死样子就咬牙:“他想娶媳妇了,正到处找姑娘谈朋友呢,你放心,俺不让他靠近你。”
许微澜的刘海很长,表情模糊,陈幼妹分辨不出她的情绪,带了些小心翼翼问:“你莫不是生气了?俺现在去喊他回来,让他给你下跪!”
“……不必,我没生气。”
只是不习惯而已。
不习惯直白的打量,不习惯没有阿谀奉承的世界,
不习惯洞穴外璀璨的阳光,她觉得刺眼。
许微澜垂着眼眸,睫毛阴影拉长在鼻骨,显得格外阴郁。
看起来就像在生气。
陈冬生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背着比他人还高的木桶,手里还拎个小的。
“爹说让你去家里吃饭咧。”他放下东西:“你叫啥名?俺娘问的。”
陈幼妹把桶啊盆啊一起挪到灶台旁,替许微澜答道:“围栏,你说哪有这样的爹娘,给娃取那难听的名儿,还围栏,当猪崽子捆呢。”
“……”
许微澜觉得如果再不纠正,接下来她真就叫“围栏”了:“微,澜。”
陈幼妹满眼疑惑的望她。
“微笑的微,波澜的澜。”
两兄妹面面相觑,陈幼妹小声问陈冬生:“微笑的微是哪个微?怎么写的?”
陈冬生挠挠头皮:“俺不懂啊!”
许微澜:“……”
扶贫政策没扶到位?别的山区都有支教,这地方怎么就被遗忘了。
桃溪村的人不识字,特别女孩儿。
许微澜放弃挣扎,只想洗个澡然后睡觉。
“麻烦二位请回吧,我要洗澡。”
陈幼妹将辫子一甩:“青天白日冲么子澡?晚上再冲呗,俺带你回家吃饭。”
许微澜准备拒绝,冷不丁被握住了手腕。
触感滚烫,热意侵破皮肤渗透进血液,令人不适,却又微妙的难以排斥。
“走走走,娘肯定烧了鱼,俺闻到了!”
中途许微澜多次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无果,力量悬殊,她干脆放弃挣扎,任由陈幼妹半拖半拽。
陈家比许微澜那间木屋大太多,栅栏里喂着猪和牛羊,还有两匹枣红色的马驹,再看棚子,叽叽喳喳一群鸡鸭鹅之类的家禽。
陈幼妹带着许微澜走向鸡棚,用空余的手捡出四个鸡蛋冲她晃晃:“瞧,今晚这些都给你吃,俺们不让陈冬生吃!你可别被他抢了!”
许微澜对鸡蛋的喜爱堪比对生活的热爱,吃也行不吃也行,无所谓。
她被桎梏得无处可逃,只好低头看脚,不看还好,一看脚上全是泥,指甲缝都有。
纠结片刻,许微澜始终难以忽视,她问陈幼妹:“有水吗?”
陈幼妹“嗯?”一声,忙不迭点头:“有有有,你跟俺进屋,俺出来时烧了一壶的。”
不是喝的水……
许微澜:“洗的水。”
陈幼妹这才注意到,对方原先光洁的脚趾头,此时变得脏兮兮黑漆漆的。
她恍然大悟道:“一次性说完嘛!等俺!”
终于得到自由的许微澜在原地等候,结果陈幼妹没跑远,回头冲她比手势:“进屋等!”
“……”
不想。
恰好门帘从里掀开,走出一位带袖套的围裙妇人,身材矮小,体型微胖,圆圆的脸上皱纹颇多,将饱经风霜具像化。
“哎哟,哎哟!”妇人见着她立刻笑起来,仿佛观赏奇珍异宝:“城里娃儿楞个漂亮,他冬生爹,快来瞧瞧!”
帘内传来急促的脚步,接着又钻出个高大的糙汉,胡子拉碴,陈幼妹跟他有五分相似,都是浓眉大眼。
男人定睛一瞅,也很高兴:“不得了哇不得了,俺以为瞧见什么仙女嘞,真是不得了!”
俩人一声比一声高,呼着“祖宗显灵”“真是俺们桃溪村的福气”。
……什么仪式?
两夫妻呼到陈幼妹端水回来。
“你们莫要吓到人家。”女生“贴心”地放了个水瓢,弯腰对许微澜说:“你把裙子提高点嘞。”
“我自己来就好。”许微澜说着去拿水瓢,被陈幼妹用胳膊肘子怼了一把:“俺都给舀好啦,多做那么多事干什么?来,俺淋了哈!”
许微澜揉着被怼得隐隐作痛的地方,任由水流汩汩冲刷掉脚上的黑泥,愈渐露出该有的肤色,宛如一节藕。
陈幼妹看馋了,倒着水说:“娘,俺想吃莲藕。”
陈红梅竖起眉毛:“这时节哪给你搞连藕?赶紧的,吃饭去,娘煨的露塘鱼,鲜滴很。”
“露塘鱼?”陈幼妹眼尾扬高,水都不浇了,兴奋道:“你们去露塘钓鱼啦?怎么不喊俺?”
“不是你非喊着闹着要瞧城里姑娘?一早上忙活给人家搬新床,就你殷……”
陈红梅说一半朝许微澜不好意思地笑笑:“围栏姑娘,俺不是说你哈。”
许微澜忙着洗脚,来不及回应。
陈幼妹拱了自己娘一下,用气音说:“娘,她不叫围栏,微澜,微笑的微,波澜的澜。”
陈红梅“噢”一声,十分认真卖力地逐字纠正发音:“微,澜……?”
至于微笑的微,波澜的澜怎么写……
不知道,不清楚。
许微澜以为屋里就剩个陈冬生,没想到还有两名女孩,大点的穿着花裙,小点的看起来就比陈幼妹大个两三岁。
“俺大姐,叫陈大妹,二姐,叫陈二妹。”
陈幼妹的意思显而易见,就是最幼小的妹妹。
好朴实无华的取名,相比之下许微澜的“微澜”略显文艺。
但她们都不知道微澜,说来说去,只不过发音从围栏变成微澜,再多没有了。
许微澜也有两个妹妹,许微漪和许微潋,当然关系远没有眼前几位好。
许微漪今年十三岁,正是犯中二病的时期,许微澜不大跟她说话。
主要每次聊天,许微漪都喋喋不休地展示许舟给她买的手办,衣服,假发等等。
许微澜猜不出她是无意还是有意,总之对话次数越来越少。
而许微潋才八岁,屁大点孩子啥也不懂。
许微澜在南城的乡下出生,妹妹们是许舟跟安柔去南城创业时生的,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夫妻俩外出,将她丢给老人照顾。
直至老人去世才将被接回南城。
“微澜,你吃呀!”
陈幼妹夹一大筷子鱼送到许微澜碗里,米饭被金黄的酱汁和鱼肉盖住,香气浓郁至极。
陈冬生看了直皱眉头:“你夹走一整条俺们咋吃?就剩下仨条了!”
陈幼妹才不管他,扒拉着米饭口齿不清地说:“那你少吃两口嘛,微澜太瘦得多吃点,你愣大个人还争东西吃呢?”
陈冬生无话可说,却不肯饶人:“……你是不是还藏了鸡蛋!俺刚刚数过,就剩九个了!”
陈幼妹肩膀一缩,心虚地端起碗“嘿嘿”两声:“俺……俺是给微澜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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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露塘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