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回到宅子,魏钦先去了祖父那里,随后回到涵兰苑,与父亲说起今日在盐运司报到的事宜。

魏仲春不过盐场小小副使,在盐运司说不上话,他跛着脚走到儿子身边,叮嘱了几句。

魏钦一一应是,回想东厢房,被一盏烛台映出的身影吸引视线。

任职翰林院编修时,每每下直回到江府,都是灯火通明、华灯耀眼,可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保留。

江吟月身为府中小姐,有贴身侍女虹玫相伴,两人情同姐妹,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从不会刻意守着时辰等待他回府。

魏钦静立门外,一只手保持着推开扇门的姿势,直到烛台边那道身影转过来。

“回来了。”江吟月放下手中书籍,笑着迎上前,细细打量他身上的新官袍,“还挺合身的。”

魏钦跨进门槛,随手带上门,瞥了一眼桌面上敞开的书籍,问道:“在看什么?”

“九章算术注,是从临街的书肆借来的。”

江吟月喜好读书,从天文地理到异闻话本,都有涉猎,初心不在于精通,增些见识总是好的。

魏钦问道:“闷在家中会无趣吧。”

江吟月摇摇头,初来扬州,她满是好奇,何谈无趣,何况家中还有一位鹤发童心的老爷子。

她与魏老爷子一见如故,聊了一个午日,直到老爷子鼾声大起。

“衙署那边怎么样?”

引着魏钦坐到桌边,她提壶倒水,推到魏钦面前,打算静静聆听。

魏钦言简意赅,说了几处要点。

江吟月心下了然,魏钦是朝廷指派到扬州的盐判,却无钦差身份加持,势必会遭到一些人的猜忌、提防甚至针对。

也是做贼心虚,明知盐务账目出了大篓子。

就不知都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你先按兵不动,静观他们兵荒马乱,说不定会不打自招。”

魏钦没将被提防、被针对的事放在心上,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谋划,但被江吟月安慰,脸上浮现一丝欣然。

“你......笑了?”

还从未见过魏钦笑呢,江吟月觉得稀奇,趴在桌子上,仰头去看男子被灯火打出阴影的脸。

嘴角有淡淡还未消失的弧度。

江吟月不觉得魏钦是被礼教驯化的古板之人,他的吝笑一定与童年的经历有关,被扭曲的亲情伤害,心上枷锁,自我防护。

这一笑看似寻常,却是一株冲破枷锁的心芽遇光而发。

“魏钦,你多笑笑,很好看,像小倌。”

魏钦若有似无的笑在倏忽之间敛得干干净净,“你见过?”

“教坊司就有,但我是在话本里读到的。不信我背给你听,纸醉金迷的象姑馆里,唇红齿白的瘦削男子手持木折扇,凤眼秋波,一步一生......唔?”

念念有词的江吟月被绕过桌面的魏钦捂住嘴,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着,烛台适时发出“啪啦”一声火星。

魏钦的大手覆在女子粉润的唇上。

江吟月笑弯一双眼,流露出故意逗他的慧黠。

“凭你的长相,多笑笑一定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逗人的心思不减,那张粉嘟嘟的小嘴一开一合,来回擦过魏钦掌心的纹路。

掌中的触感滑腻柔软,酥酥麻麻一路越过掌根、腕部,直抵整条手臂。

捂在女子嘴上的手也在无意识地收紧,似在阻止女子的口无遮拦,可魏钦那双平静的眸子愈发黑沉。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江吟月使劲儿点点头,弯弯的杏眼晶晶亮,话语含糊道:“你笑一笑,我便叫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魏钦没有笑,无比认真地凝睇坐着的女子,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慢慢蜷起在衣袖中。

更阑人静时,他披着外衣单手撑头,斜椅床围,定定看着熟睡的妻子,一双凤眸比白日里还要幽深。

掌中少了女子鼻息和唇肉的贴合,空落落的,克己复礼在这一刻不再坚固,他曲指轻触女子雪腮,一点点游弋至她的唇角。

风雨再狂肆,都不如她的笑具有冲击。

鲜活,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三年了,她碎裂的心修复了几成?

**

翌日一早,江吟月收到一封请帖,来自一位久居扬州的老太妃,邀江吟月半月后前往府上一聚,贺她的七十大寿。

江吟月与老太妃没有打过照面,但江家已故的老夫人与老太妃是昔日闺友,有这层渊源,作为小辈的江吟月理应前去拜会。

异乡拜会老前辈,还是头一遭,江吟月不想怠慢,与婆母商量,打算去一趟街市挑选一样玉饰做贺礼。

“徐老太妃啊,在扬州那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一旁听风的章氏啧啧两声,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孝敬这样的人物,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大大方方。”

顾氏觉得长嫂有些话多,江府千金还是名门闺秀呢,能忽略这些礼节?

老太妃既邀请小夫妻一同前往,顾氏默默回到房中,取出绢布包裹的银票,悄悄塞给儿媳,不确定地问:“够吗?”

担心江吟月拒收,妇人扣紧儿媳的手,“你和阿钦成亲,我们都没出过彩礼,一直过意不去,这钱你收着,就当彩礼了。”

入赘和娶亲不同,聘的是上门女婿,这也是一些眼馋的人阴损魏家夫妇的理由,好不容易盼出个榜眼,却做了高门大户的赘婿。

没骨气。

可顾氏不这么想,也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她只知道真诚是能够让日子细水长流的。

江吟月看了一眼银票的面额,估摸着婆母是将江氏送来的彩礼,折合成这张银票一直珍藏,就打算寻个机会送还呢。

“多谢娘。”

“一家人,别跟娘客气,让妙蝶陪着你去挑选,她熟门熟路。”

妙蝶是魏家门侍和厨娘的女儿,担了照顾二小姐魏萤的活计。顾氏合计想给儿媳添个婢女,这事儿还要与掌家的长嫂商量。

章氏虽出身盐商之家,但家境并不富裕,节俭惯了,都没有给自己的女儿配置婢女。

江吟月揣好银票,由妙蝶领着前往附近几家玉石铺子。

妙蝶是个机灵的,领着江吟月前往的都是小有名气的店铺,玉饰琳琅满目,可江吟月挑挑选选一整日,都没有钟意的,最终看中一枚满绿翡翠雕刻的如意。

妙蝶倒吸口凉气,完整的一枚满绿翡翠如意,极其昂贵,高门贵女出手果然阔绰。

掌柜同样惊讶,“这位娘子好眼光,但这枚如意是镇店宝,只用于观赏。”

江吟月算算日子,也不急于一时,大可复刻一枚。

掌柜笑着摇摇头,“手艺可复刻,原石难求。世间每一块翡翠都是不同的,娘子可要冒险一试?先说好了,选中哪块原石,落子无悔。”

妙蝶又倒吸口凉气,暗暗扯了扯江吟月的衣袖,赌石有句行话,妙蝶早些年听魏老爷子说过,“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寸玉难辨,万一赌输了可如何是好?

可江吟月还是笑吟吟的,淡然流淌在笑意中。

“娘子可决定好了?”

“嗯。”

掌柜拿出几十块原石,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弯腰挑选的女子,从起初的漫不经心到端正态度,仅在江吟月挑选的几处细节上。

行家啊。

掌柜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论言谈和出手,应出自富贵人家,可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小姐,也未必习得这门手艺。

就像懂玉未必识籽料!

“就这块了。”江吟月素手一点,冁然一笑,“落子无悔,切开吧。”

**

清明时节,柳丝吐新垂碧砌,细雨纷纷润轻寒,一场春雨一场暖。

路上商贩多穿着单衣,吆喝着自己的买卖,一声“萧山的青梅嘞,又硬又酸嘞”吸引了马车中的男子。

男子挑帘,看向无人问津的酒水贩子。

“萧山的青梅?”

“是嘞,刚摘不久的。”小贩挑选一大颗碧绿色的青梅果子,小跑到华丽的马车前,仰头笑道,“这批青梅用来泡酒,保管酸甜适度,香气浓郁回味。公子买一些回去,还能讨情妹妹欢心。”

小贩年纪不大,嘴贫没个把门的,笑嘻嘻递上手里的青梅。

窗边的男子迟迟没有去接,在小贩云里雾里收回手时,一旁的老宦官伸手接过。

“够硬的啊。”

小贩赶忙回道:“泡酒的话,越硬越好。”

老宦官丢出一个钱袋,扬起下巴,“装车。”

小贩立即扯开钱袋,在发现是一袋子纹银后,差点惊掉下巴,“太、太多了。”

老宦官摆摆手,示意车队继续前行。

细雨打湿窗边疏帘,老宦官偷偷觑了一眼疏帘旁静默的太子殿下。

男子的手中握着一枚青梅簪子。

虽不清楚殿下为何口是心非,买回那枚已经略过的簪子,但无论是色泽还是形态,的确可媲美新鲜的青梅,只是袖珍了些,适合女子佩戴。

“殿下要尝一颗吗?”

卫溪宸看向老宦官手里的大颗青梅,清澈的眸子泛起细碎霜辉,他淡淡开口,声音朗润,没有因老宦官的擅作主张而愠怒,人是平静的,平静的有些寡欢。

清风朗月的太子殿下已多久不曾露出真实的情绪?

他自小便是被寄予厚望的储君,要走一步看三步,要淡然自若、处事不惊,纵使被激怒,也要云淡风轻扼断对手的脖子。

脾气是在老成持重中一点点锤炼。

富忠才递过青梅的手有些酸,他讪讪收回,自己咬了一口,酸得挤眉皱脸,“幸好殿下无心品尝,也太酸了,合计还没熟呢。”

上了岁数的人,以插科打诨的方式想要糊弄过去,可对面的男子突然开口,寡欢中多了淡漠。

“丢了吧。”

“啊?”

“全丢了。”

富忠才不敢忤逆,立即让人将一筐青梅丢在路边。

车队远去,孤独倚在路边的整筐青梅被蒙上一层烟雨面纱,消失在卫溪宸的眼尾余光中。

他伸出握簪的那只手,慢慢摊开,没有刻意丢弃青梅簪子,却在经过一处颠簸坑洼时,任其脱落掌心。

碧绿的簪子坠地,应声而碎。

有什么好回想的,木已成舟,过去就过去了。烦扰心绪的回忆断不可没处辞,为储君者,不该拘泥小情。

愧疚生出的情,不是相思。

不是......

他闭上眼,任细雨打湿黑睫。

马车途经颠簸,晃晃悠悠,闭眼假寐的男子却不动如山,像是被什么困住心境。

浅梦中,细雨滴在少女脸上,如泪流淌。

她看着他,无声控诉,转身便披上大婚嫁衣,坐进被云雾抬起的喜轿中。

他原地远视,几分难以置信,那个任性骄纵的少女没有哭闹,甚至在他以赐婚为由言语刺激时,也没有歇斯底里,她用极端的方式与这段少年情谊诀别。

卫溪宸在剧烈颠簸中睁开眼,莫名怅然若失,一时不知是否是梦境带来的恍惚。

诀别无言,情碎难拼凑,昔日情谊薄弱如同人心。

他按按眉骨,摒弃杂念,只当路途疲惫滋生梦魇,放大积压在心底的前尘情绪。

“再快些。”

御手闻言应声,甩出马鞭,驱策汗血宝马极速飞驰。

太子会反复打脸[狗头]

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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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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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坊怨
连载中怡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