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玉有一瞬的愣神，又顷刻间恢复平静。
明白了刚刚把汪春梅拉走的王奶奶为何那么着急忙慌了。
看来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村子了，村里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瞒不住。
江宁见她不说话，以为是被打击到了，毕竟这件事搁谁身上谁都不好受，他愈发心疼起这个女孩。
“你也别太伤心，在抛弃你的那一刻她就该想清楚，她女儿早没这个妈了！以后，你就跟着舅舅生活，舅舅就是你的亲人。”
“小玉……你现在什么打算？跟我走吗？舅舅保证，会给你好的学习环境，你跟我去苏城，我知道你成绩很好，马上要中考了，你必须要加油，长辈的过错不能在你身上。”江宁殷切地看向她。
佟玉没说话。
江宁以为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身份，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出了几张老照片，“你看我这马马虎虎的性子，我真的是你妈妈的哥哥，你看，这是我们照的相。”
照片上，一个年轻明艳的女人挽着一个俊朗的男人，女人笑得很开心，佟玉从没见过这样的周曼芸。
江宁给她翻了很多照片，从小到大，两人姿势都很亲密，她见到了一个鲜活的母亲，但是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
“你放心，你奶奶那边，舅舅会去交涉，我知道你奶奶她对你很差……你也应该为自己考虑，如果被这样的人拖累了，你会甘心吗？”
要相信他吗？这个突如其来的舅舅，可是她现在的生活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佟玉刚想开口，就听到汪春梅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
“周曼芸这天杀的！真她娘的一点逼脸都不要！果然**就是**！真不知道我佟家造的什么孽……”
“菊花……你说我命咋这么苦啊？我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没了，被那女人克死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个苦命的女人？”
“唉，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人总要向前看对吧？你就当周曼芸那女人早死了吧，也别为这事跟别人吵架，你年纪又这么大了，吵出些毛病可真不值当。而且，我劝你少打些佟玉，那孩子不是对你挺孝顺的吗？你还有啥不满意的？佟玉这孩子以后肯定有出息，也算是为你佟家光宗耀祖了！”
“呵。就周曼芸那个浪荡的婊子，这佟玉是不是我佟家的种都不一定呢！”汪春梅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
“哎！老姊妹，话可不能这么说，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不是又怎样？那关孩子啥事啊？那孩子孝顺你那么多年难不成会有假吗？我说句难听的，你现在身边还有可以依靠的人吗？你现在只能依靠佟玉啦！”
“还不是周曼芸那女人害的！”
“哎呦喂，我跟你说了一路咋就跟你说不明白呢？我不跟你说了，我孙子在家等会儿要回学校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好想想。”
汪春梅翻了个白眼，转身进屋，一看到屋里多出来一个人，有些震惊，指着人大声道：“你是那个……那个……”
“我是江宁，周曼芸的哥哥，之前佟玉出生的时候见过您的。”江宁态度冷淡，刚刚汪春梅的话他全听在耳朵里了，他早就知道这老太太嘴巴厉害，但今天也是第一次有了实感，对于这种人，他不想浪费感情。
“哎呦，小宁啊，你今天咋来了，你说你，来了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饭菜。”汪春梅一张皱巴巴的脸此时笑起来，褶子叠着褶子，很像绽放的菊花，丑陋又别扭。
还不等江宁说话，汪春梅一张脸又垮下来，上前拉住江宁的手，江宁眉头微皱，汪春梅丝毫没察觉到，开始大声诉苦：“小宁啊，你是不知道，周曼芸干了啥事！她猪狗不如啊她！抛弃我这一把老骨头和这个丫头跑去做二奶！我都不好意思提！现在你知道村里人咋看我们的吗？磊子走了这么多年了，现在还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你去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磊子心善，谁知道，好人没好报啊！自从娶了她，年纪轻轻就被克死了，家里越来越苦!”
说着，她还抬手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你说现在我怎么办？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怎么活……”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江宁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来。
“真的？！你是打算把我接去城里住？我知道你有出息！家里有钱，你那的房子大不大？有没有沙发？还有空调什么的？！”汪春梅眼里冒精光，喜得差点眉开眼笑。
上次去王红家里吃乔迁酒，她就眼馋他们家的空调沙发，王红那个死不要脸的还故意在她面前显摆，说什么这是她儿媳赚钱买的，高档货，像她这种乡巴佬脏，碰了容易脏。汪春梅气得走之前跑到沙发旁吐了几口口水才解气，“呸，还儿媳买的，浪货，鬼知道钱从哪里来的！谁稀罕坐，我还怕得什么脏病！”
佟玉冷眼在一旁看着她如同川剧变脸般的表演。
“对，但我想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接小玉走，她现在正处于重要的时候，要考个好高中，不能懈怠，这么多年没见她，也算是尽我舅舅的一份力。”江宁微笑道，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汪春梅一听不是接自己走，又变了一副脸，怒目圆睁，声音拔高了几个度，听起来苍老又尖锐：“你说什么！接那个小野种！？我不准！”
“准不准不是你说了算，我会联系她的妈妈。她妈妈才是她的第一监护人，就算你拦着或者去报警也没用。您别忘了，这么多年，生活费是谁给的。”江宁知道这个老太太有多贪婪，他不想和这种人多费口舌。
听到这些话，佟玉看向身旁的男人，若有所思，原来她们家一直是江宁供着。怪不得周曼芸天天在家不出去做事，汪春梅也每天去打麻将。
“你，你……”汪春梅气得手指颤抖，好似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但没有人在意她。
“小玉，去收拾东西吧，跟舅舅走，你的未来才有希望，以前我对不起你妈妈，毁了她，现在我不想连你也毁了。”江宁转身对佟玉说道，他抬起手用宽大的掌心摸了摸她的头顶。
佟玉抬头与他对视，他的眼神坚定又沉稳，她垂下眼，不再看，只轻声应道：“好。”他说的对，她不能毁在这里，她不能被这个烂透了的家拖累致死，她有更远的目标和理想。
江宁笑了，颇为欣慰。她妈妈没说错，佟玉是个聪明清醒的好孩子。
“舅舅小心！”佟玉惊呼一声。
江宁眼神一凛，他反应很快，猛地退后一步，并抓住了那只干瘪的老手，汪春梅居然想打江宁巴掌，被抓住后，她不甘心，另一只手还想打，都被江宁抓住。
汪春梅现在的模样很滑稽，两只手都被高个的男人抓住，她矮小太多，又挣不开，她只能踮起脚来破口大骂：“你跟那个贱女表子是一样的货色！没爹没妈的畜生东西!我咒你出门被车撞死……你敢把那个野种带走今天我就上吊自杀!你们就是杀人凶手!”
江宁眼神冷了下来。他没想到一个老太太会无耻到这个地步。
“汪春梅！”
汪春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激灵，回过神来又想骂，野种还敢这么叫她！
“这是我第一次警告你，也是最后一次，别跟我说什么你养我这么多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们家的生活费都是舅舅给的，你打我骂我这么多年我忍了，我也自认倒霉生在你们家，今天我会和舅舅走，你要是敢上吊那你就去，我不会回来给你办丧礼，正好我们家名声也臭，你吊在那里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哦对了，说不定就算有人发现了，也会往你身上吐口水。”
佟玉即使放假在家依旧穿着学校的校服，脚上穿的鞋已经发黄掉皮，腕上戴的是廉价的电子表，梳着干净利落的高马尾，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虽家境贫苦，她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暴自弃，相反，她落落大方，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一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韧劲。
汪春梅被她的眼睛看得愣在原地。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会说出的话，不知道的人，大概会骂她冷血无情，白眼狼，但只要稍微了解她生活在的这个家是多么让人窒息，大概会有一瞬失语，然后由衷的钦佩她的心境。
江宁想，她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汪女士，我劝你别动什么歪心思，孩子我一定要带走的，至于你，如果再闹，别怪我无情，之前每个月打进你卡里的钱，你休息再得到半分。毕竟，我本来就没有义务赡养你不是吗？”江宁松开了手，理了理自己的西装，气定神闲地说道。
“你敢！”汪春梅一听这话，又恢复了气焰。断了钱，她真的只能等死了，这王八羔子这是在威胁她！
“话我只说一遍。听不听得进去，随你。我也不想动用其他手段，我想你也不希望当年的事重演吧？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孙旭，他现在想跟着我做事，本来我不想收他的，但听说他跟您好像有一段恩怨，你说，我要不要给他这个机会？”江宁居高临下地看向汪春梅，长期处于上位者的压迫感比当年更甚。
汪春梅瞳孔骤缩，脸胀成了猪肝色，这个张牙舞爪的乡下女人猛地噤了声，认了怂。
当年的事？佟玉回想，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因着有舅舅的接济，汪春梅早早退休，不用像同村的其他妇人一般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干农活，她几乎每天都是一吃完饭就出现在麻将桌上，然而上天并不眷顾她这种人次次输，她的牌品十分差，输了常常会骂人或是躺地上撒泼打滚，渐渐的村里没人愿意再和她一起打麻将。
汪春梅愤愤不平，坚持说那些人合起伙来坑她一个老婆子，她要咒他们不得好死。她再怎么骂也没用，还是没人与她一起打牌。于是汪春梅每天步行一个半小时去镇上的麻将馆打麻将，要么深夜回来要么连着几天回来一次。
周曼芸讥笑道：“死在外面更好，也算是为大家除了个祸害。”说完，和往常一样，回了房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与人交往，也漠不关心自己十岁的女儿。
佟玉那时年纪小，既开心奶奶不回来她不用战战兢兢怕做错事又挨打了，又惶恐于她输钱回家时她要承受的怒火，所以她每次在汪春梅回家前躲进杂物间，等汪春梅撒完气睡着了才敢出来。
在某天下午，连着几天没回家的汪春梅突然回家了，她从没在这个时间回来过，刚给妈妈送完饭出来的佟玉顿时六神无主。然而破天荒的，汪春梅的脸色出奇的好，不再是往常阴气沉沉的模样。
那半个月，汪春梅可谓是容光焕发，扬眉吐气也不为过。
佟玉也小小的松了口气，她不知道的是，很快汪春梅就会闯大祸。因为她沾染上了赌，这种东西，一但碰了，就戒不掉，只会愈发上瘾，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周曼芸每天都和汪春梅吵架。周曼芸甚至将她反锁在房间里不准她再出去。
那一日，是佟玉的噩梦，已经入了魔的汪春梅怎么听得进去，她认为周曼芸这么做是在断她财路，她拿起床边的斧头狠狠向门砍去……
门开了，佟玉永远记得那一幕，汪春梅神色癫狂，拎着菜刀，她完全不是个人了，变成了一个恶鬼，“谁要是再敢断我财路，我今天就砍了谁。”
佟玉哭着喊妈妈，周曼芸吓得脸色发白。
后来，她再没拦过。
汪春梅越来越不着家，甚至一周都不见她的影子，意外也是在一个月后发生的，同村的人火急火燎的跑到她们家，“快去医院看看吧！老婆子输了好多钱！那群赌鬼快把老婆子打死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周曼芸原本无动于衷，但医院的电话打到家里来要她去签字，她最终还是去了一趟，后面再没去看过一眼，任凭她的死活。
佟玉听村里的人讲，那群赌徒，只要一听到汪春梅醒了，就跑去她的病房要债，汪春梅被吓尿晕了过去，因没人照顾，她的吃喝拉撒都是在床上，反反复复，伤势折腾了一年多才好。
那段时间，佟玉担惊受怕，生怕那群疯子来家里要债，反观周曼芸十分淡定，也不知他们还存余一点良心祸不及家人，还是不清楚她们家的地址，总之他们没有到她们家闹过事。
最后这件事是怎么了结的，佟玉当时并不清楚，现在她倒是能猜到了，应该是舅舅帮忙摆平的。汪春梅自出院后老实了许多，她再也不敢去镇上了，但也仅消沉了一段日子，她又变回了耀武扬威的样子。
江宁拍了拍佟玉的肩，“小玉，你去收拾东西。”
佟玉没再看汪春梅一眼，转身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