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芹匆匆忙忙逃出来之后，不辨东西南北，只是踉踉跄跄往前奔，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却一点也不敢停下脚步，怕有人追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开始渐渐放亮，柳绿芹发现自己跑到了西湖边上，她借着清清的湖水照了照影子，发现自己由于跑得惶急，已经是头发散乱，面无血色，于是借着湖水胡乱盥洗了一遍，略微扎了扎头发，便继续往前走。
此时肚子已经开始叽里咕噜地鸣叫起来，由于逃跑得甚为匆忙，她甚至来不及问柳如烟讨些银子，如今肚子空空，却也只能忍着。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打听钱塘江观潮的最佳地点“团鱼头”——那是她与她的楚郎上次约好的地点。
她越是在颠沛流离的困境之中，就越是坚信，她心爱的楚郎一定会飞越万水千山冲破重重阻碍，一定会飞来和她相会，一定会带她飞向一个梦中仙境一般的地方，在那里静静地倾听一个女儿家对他的深深思念。
走累了，歇会，好一些了，再走。
到了晌午，肚子再次咕咕地叫了起来，并开始隐隐作痛，柳绿芹猛一抬头，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差点又要晕过去。
“不行，我不能再晕过去了，人心叵测，万一晕过去之后遇见歹人，岂不无颜再见楚郎？不管如何，熬过今天，明天就是八月中秋了，我要坚持下去，哪怕是去要饭，也要坚持下去。楚郎会来找我的！”
想到这她觉着瞬间又有了气力，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
突然，她看见前头有一位卖馒头的大汉，那大汉正埋头在整理馒头，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在档口上堆积得跟小山似的，馋得柳绿芹的口水不住地往肚子里流。
柳绿芹怯生生地走上前，颤颤巍巍地嗫嚅着说道：“大哥，行……行好，给……给个馒头吃行么？”
柳绿芹身为知书识礼的千金大小姐，从小随说不上是锦衣玉食，却也从来不曾为温饱操心，万料不到如今竟然沦落到要乞讨为生，不由得臊得满脸通红，声音微弱如同蚊子叫唤。
“什么！”那大汉正忙着，也没听清她说什么，但看她那样子，就是一个要饭的。
“去去去去！臭要饭的，别让老子沾染了肮脏的晦气，老子今天还没发市呢！奶奶的，上好的白面馒头，都快大半个时辰了，一个也没卖出去！”那大汉高声叫起来，想把她轰走。
“大哥，您就行行好吧！我，我过两天有钱了，一定还你！”千金小姐柳绿芹第一次行乞，就遇到了吝啬鬼，心中颇为不甘，还想再试一把。
“还不走？臭叫花子，小心老子揍你！”那大汉斥骂道，同时卷起袖子，晃了晃沙煲大的拳头。
柳绿芹吓得眼睛瞪得大大的，转身就躲。
一背转身，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她心中念叨着：“楚郎，你知道吗？你这坏人，要不是为了你，我，我何必受这种侮辱……”
“回来！”那大汉突然大叫道：
“给你馒头！”
柳绿芹一听，心中有些诧异：“难道那恶汉突然变成菩萨啦？”
她刚一转身，只见那大汉手里包了个大白馒头，赶上来傻笑着说道：
“嘿嘿嘿，姑娘，我这正好缺个帮手，您，您要是不嫌弃，就帮我卖卖馒头。我也不亏待你，馒头任你吃，工钱另计。”
那大汉说罢，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猾神色。
“哦？有这等好事？”柳绿芹不放心地问道：“还有什么条件？”
“没有，嘿嘿，没有，只是……那个，晚上，晚上你就别四处流浪了，住我那吧！我，我正好没娶亲……”
“滚蛋！臭无赖!我道有什么好事，原来如此！本姑娘就是饿死，也绝不会吃你的臭馒头半口！”
柳绿芹朝他跟前啐了一口，怒气冲冲地走了。
周围围观的人哄地一声全笑了起来。
“好好，你就等着饿死去吧，臭娘们！臭要饭的！”那大汉讨了一脸的没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讪讪地朝着柳绿芹的背影骂道。
柳绿芹整整乞讨了一天，也没有人主动施舍一碗饭给她，反而有不少人心起邪念，想趁机占她便宜。柳绿芹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家穷苦人家的柴门前坐了下来，闭上疲惫的双眼，昏昏欲睡。
“哎呦，这是谁家的姑娘啊，怪可怜见的！”不久，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给了她一碗粥，然后出门去了。
柳绿芹喝完了粥，感觉浑身有了些体力，便带着那个蹦了一个口子的搪瓷大碗走了，为了防止人家的看门狗和路上的野狗，她又捡了一根木棍防身用。
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柳绿芹看见前面有两个老乞丐，一男一女，应该是对夫妇，正相互扶持向桥底走去，原来那桥底有几个桥洞可暂且容身。
柳绿芹一手持打狗棒，一手端着破饭碗，蹒跚地走到桥洞地下，与老乞丐夫妇碰见了，乞丐夫妇见她孤身一个女子，便主动朝她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善意，算是承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对这个地盘的入侵，柳绿芹满怀感激地朝他们笑了笑。
夜不甚冷，柳绿芹又累，一下子在桥洞里头熟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是红日初上，柳绿芹起来到河边梳洗，发现另一个桥洞的乞丐夫妇已经一早就出去了。
柳绿芹照着清冽的河水，里头的少女虽然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但是双眼依然漆黑有神，眼波流动之间依然魅力惑人，她不由地微微一笑，安慰自己道：
“好啦，只要捱过了今天，明天，最迟明天晚上月圆之时，就可以见到楚郎啦！楚郎不知会怎样想我哩！他见我为了他，竟然沦落为丐，会不会落泪呢？
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啊，我宁愿他笑，他笑起来，嘴唇宽宽的，牙齿白白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还闪烁出丝丝狡黠的神色，多么阳光，又是多么地坏啊！”
想到这，她不由得低头痴痴地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美丽的眼眸中不由地闪出异样的神采。
好在此处离钱塘江已不甚远，将近午时，柳绿芹拄着打狗棒，端着饭碗到附近人口密集之处去乞讨，出人意料地顺利，柳绿芹讨到了三个馒头，她如同见了金元宝一般，兴高采烈地回到桥洞里，发现老乞丐夫妇已经回来了。
她兴冲冲地朝着老乞丐夫妇打招呼，却发现老乞丐一动不动地躺在桥洞里，满身是血，乞丐婆正哭得两眼红肿。
原来老乞丐夫妇今天早上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正巧碰上一大户人家娶媳妇，老乞丐一见大门暂时没人看，便兴冲冲往里头进去，想讨些彩头，
却不料被主人发现了，认为他冲撞了喜气，主人平日就已经是无法无天横行乡里的一霸，仗着有亲戚在朝中为官，平日里连知府都不放在眼里，此时就把一个乞丐视作了一只蚂蚁一般，抬腿就踢了老乞丐一脚，还招呼下人把他打了出去。
柳绿芹见状，不由得两眼发红，便把碗中的馒头全给了可怜的乞丐夫妇。自己转身又出去乞讨。
这回却没那么走运了，柳绿芹连着乞讨了五六家，不是被人骂出来轰出来，便是被人家的看门狗吠出来赶出来，要不就是遭到恶汉粗言秽语的调戏自己逃出来，好容易走到一处集市，她已经是又累又饿，腰酸腿疼。
正好前面有一家饭馆，里头人满为患，桌椅都摆到外头来，不少客人坐在外面用餐，其中有几个富家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点了满满的一桌鸡鸭鱼肉，坐在那呼朋唤友，恣意吃喝，旁若无人。
桌子底下，掉满了只咬了一两口的鸡腿猪蹄，甚是暴殄天物。
柳绿芹看得直流口水，却不敢上前。
“来来来，那女叫花子，你，过来！爷们赏你一鸡腿”
一个流里流气的公子哥儿，头歪戴着帽子，乜斜了柳绿芹一眼，发现了她虽然衣裳褴褛却难掩丽质，心中突生邪念，便拿起一直肥嫩得流油的鸡腿，朝这柳绿芹招手道。
“哈哈哈，过来过来呀！”那伙公子哥儿不怀好意地帮腔。
柳绿芹正在犹豫，一面是咕咕叫的肚子催促她往前挪步，一面是那些市井无赖不怀好意的笑声提醒她要警惕，沦为乞丐固然是情非得已，但是避免受到侮辱保持人的尊严却是可以选择的。
“过来呀！这么漂亮的妞，还要什么饭呀，只要好好陪陪爷们，包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歪戴帽子的公子哥儿一见柳绿芹踌躇不前，畏畏缩缩，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别有一种风情，不由得淫心顿起，抓了那只肥嫩鸡腿走了过来，一边往柳绿芹的嘴边油乎乎地塞过去，一边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搂住了她的纤腰。
“啊！干什么？你！”柳绿芹情不自禁尖叫挣扎起来，引来周围不少路人的围观。
“哈哈哈哈！”那个市井无赖一边狂笑，一边朝着座位上的几位打趣道：“没想到这乞丐女不但模样儿俊，性子还挺烈！”
“爷们就喜欢这样的，越贞烈，越够味！来来，陪爷们走一个！”那歪戴帽子的无赖顺势把柳绿芹往桌子边扯。
“就是嘛！这么美貌，收拾一下，做我们老大的十三奶奶好了！还要什么破饭啊”另外几个跟着瞎起哄。
柳绿芹见势不妙，抬起打狗棒，朝那无赖身上抽过去，却不料被他一闪，顺势夺了过去。
“啊呀！原来是丐帮帮主啊，还会打狗棒法，失敬失敬！”那无赖嬉皮笑脸地揶揄道，顺手就往柳绿芹的胸前摸过来，
柳绿芹一闪，劈脸就把那破碗朝他脸上砸去，“嘭”的一声，正中其额头，登时坟起一个大包。
“哎呀，你这臭娘们，敢谋害亲夫！兄弟们，给我上，把她给我绑了抬回去，老子今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臭娘们！”
“住手！猴儿，你又在这胡闹，看我回去不敲短你的腿！”一个乡绅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家丁，刚好从这路过，见状，大喝一声，挺身而出。
“原来是保长来了，这下好了！”围观的路人议论纷纷。
“爹，你怎么来了！”那无赖见了那乡绅模样的人，顿时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吧了！
“你这畜生，到底要给我捅出多少篓子来！还不快给这姑娘赔礼道歉！”那保长狠狠地骂道。
歪戴帽子的公子哥儿不得已只好收去嚣张气焰，乖乖地过来朝着柳绿芹作揖道歉，但是眼中却闪烁出不忿和恼怒，还夹杂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狠狠地盯了柳绿芹一眼，让她不寒而栗。
柳绿芹转身就跑，连打狗棒和破饭碗也不要了。
她一边跑着，一边珠泪横流。
她不时地停下来用袖子抹眼泪，担心楚天舒万一看到她流泪的样子，不知该有多难受。
她不再朝着桥洞的方向跑了，而是朝着钱塘江的方向跑去，朝着观潮的最佳处“团鱼头”跑去，宁可饿着肚子，宁可晕倒在最初相约的地方，也不能错过一个心中痴念的人儿，也不能背叛海誓山盟的初衷。
她一个劲地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些身影时隐时现，时而藏在巷尾，时而躲在树后，时远时近，缀行甚远。
等她迈着小脚，一路小跑，好容易赶到“团鱼头”，已是夜幕四合。
钱塘潮水已经慢慢涨了上来，一轮明月在江边升起。
柳绿芹四处寻找楚天舒的身影，连连认错了好几个人，惹来一阵阵哄笑，闹得她脸红耳赤。
正在转悠着，只见白天那几个在饭店吃喝的市井无赖在“猴儿”的带领下，正朝她悄悄围拢过来。
“站住！臭娘们！”
“小妞，长得这么俊，还要饭干啥？”
“对，对，对呀。直，直直接给，给咱，咱，老老大做做小，小，小的不不就成了！”
“老子今儿个就把这臭娘们给弄回家去，让她好好伺候老子！”
几个市井无赖在“猴儿”的带领下，围住柳绿芹，指手划脚，粗言秽语地调戏着。
那“猴儿”一见柳绿芹躲躲闪闪，一副又怒又羞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流韵味，心中早已经□□难耐，冲上来就扯住柳绿芹的袖子。
“救命啊！抢人啦！”柳绿芹高声叫喊起来。
路人一听，也有慌忙逃跑的，也有大胆围拢过来的，不一会，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调戏妇女！”
“对呀！还有没有我大大大明朝的王王王法了！”
“走，咱们得到官府出首去！”
众人议论纷纷，也有打抱不平的，也有撸起袖子准备救人的，也有袖着两手准备看热闹的。
“啊，啊，列位，请勿多事！这是本人家里的奴婢，一向不服管教，今儿个闯了大祸正准备逃跑，我们奉老爷之命拿回家去严加管教。”
“猴儿”装模作样地一边编出谎话糊弄众人，一边毫不手软地揪住柳绿芹。
“救命啊！各位大爷大哥大婶啊，咳咳，我不是他们家的奴婢，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啊！咳咳……救命啊……咳咳咳！”柳绿芹一急，咳嗽得更严重了。
“啊！夫人，原来您在这！”
“夫人请放心，这几个小喽啰就交给属下搞定了！”
原来不知何时，韶州府仁化县巴寨寨主“独眼飞龙”常有情派出的手下悄悄地找了过来。
巴寨的几位黑衣健妇顷刻之间就拔出刀剑，把“猴儿”等一伙市井无赖打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不过，柳绿芹也趁此机会，偷偷溜走了。
夜半时分，柳绿芹又回到了江边。
此时游人已散，长堤寂寥，月上中天，分外皎洁。彩云飘飘，似在追月。江风习习，凉意丝丝。波涛滚滚，潮声阵阵。
柳绿芹面对明静的皓月和凶猛的大潮，痴痴地等着她心中的楚郎。
渐渐地，潮声仿佛慢慢远去，明月仿佛悄悄走入她的心房，她默默地对空祈祷，期望她梦中的楚郎，能从天而降，带她脱离这个苦海，带她飞往世外桃源。
她宁愿抛去千金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幸福日子，宁愿为了她的楚郎而变成一个普通而操劳的村妇，去织布灌园，去生儿育女，去操持家务，去孝敬姑舅，去体贴夫婿，去做一个贤妻良母，让楚郎安心读书，考取功名，荣登皇榜，光宗耀祖。
只要在楚郎的身边，哪怕是在地狱，都将变成开满鲜花的天堂……
夜已深，柳绿芹依旧茕茕孑立地守候在江边，她的眼睛里潮起又潮落，渐渐地内心越来越变得平静：
“楚郎，你，你可知道，我为了你，遭了多少罪么？若是，若是，楚郎，若是你负了我，我……我……我一定……”
柳绿芹平静地望着阵阵翻滚的钱塘大潮，心中慢慢地下了一个坚定而决绝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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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你若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