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段孽缘。
彼时，即墨晏不过八岁稚龄，还是一个小小小少年。不知天高海阔，只觉得山上老头烦人，便故意让其多饮了几杯美酒，趁得烂醉之际偷偷下了山。
初次离家出走，再加上从不知道蓬莱仙山在世间的传闻，只当自己是个从大山里出来的孩子的即墨晏，上岸后没有三天就暴露了身份。幸好他不是个真·大山的孩子，轻功武艺虽没有登峰造极，也不是随便小猫两三只就招惹得起的。
只可惜小小年纪的即墨晏，不知道这个江湖有个寻常惯例，那便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于是，在经历了留宿客栈，一晚上五拨人前来试探。有前后来的，还有在屋顶或是窗外碰巧撞见的，即墨晏不胜其扰，翌日包袱款款逃之夭夭。
蓬莱山上学的东西挺杂，从易容术、腹语术到各种口技和临帖，不管是上三门还是下九流，即墨晏都学了些。这在逃跑时候就发挥了妙处。
那是一段即墨晏不怎么想回忆的黑历史，因为那时身体还未抽条，他扮不了大人，只得不断在老汉老妪和女童身份间切换，可真是让他差点精分了。
期间因不好露馅，从桥洞到破庙，从在村野装神弄鬼混个馒头，到大户之家堪舆风水美餐一顿，就没有什么是没体会过的。更有甚至还见着了一回人贩子。
压根没有想到这年头人贩子连七旬老汉都能绑走的即墨晏着了道，正因此与这公府小少爷结了缘。当时在昏暗的隔间里听着外面那个被绑来的孩子一直叫着“我是公府小少爷，程明府是我爹，你们快放了小爷我！！！”
即墨晏透过纱窗缝隙看到屋外的人满脸不屑，还挤眉弄眼似是嘲弄，半点也没有心虚害怕，甚至都没个人进去堵了嘴，便能猜出几分情势来。
话本没少看的即墨晏当即便找了个机会进去与小少爷讲道理。
嚣张跋扈还有能耐的即墨晏能说出什么正儿八经的话来，那番话从头到尾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核心——万事随心，世间律礼都是拘束庸人的。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当场就把也还是个小胖墩的公府小少爷给说懵了。
后来，人贩子的窝点被闯进来的官府查抄了。
即墨晏果断抛下小少爷跑路。而听了一番惊世之言的小少爷只觉醍醐灌顶，穴窍皆开。具体脑补多少不清楚，之后行事倒是越发有了自己的主见。
即墨晏后来有次路过想起那位小少爷，便去公府瞧了一眼，自然走的不是正门。谁能想到刚从屋檐上探出头便看见小少爷被人推下水，而他也把推他的那人拉下了水。
在即墨晏还迟疑要不要救人之际，小少爷已经干脆利落地把推他的那人脑袋往水里按，起初看见这一幕的即墨晏是震惊的。
但他没有立即现身，等到晚上小少爷受了责罚熬夜抄书的时候，他摸了进去。
看到即墨晏，小少爷就惊喜多了。他唤他“小神仙”。
即墨晏只是想知道为何他今日在院中会那般做。
小少爷也不避讳，直言不讳：“若是有人生了坏心要取小爷性命，小爷又不是那佛陀，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小少爷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般行径过于狠辣。
彼时，他已经从人贩子手中寻回好些时候，公府怜惜他遭难，各种吃食用度都是最好的，却也没能让他长回小时那般。反倒是近来习武，身体越发“瘦弱”下来。
那双凤目与嘴角微微笑起，在烛火摇曳的灯影下带着几分稚子不知世俗的纯真和任性薄凉：“我想这般便这般了。”
即墨晏听着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只留下一句：“你若得空可参悟些佛法，心静些。”
后来也不清楚怎么发展的，竟然参悟着参悟着，人就出家了。
悟元和尚听着即墨晏给明静娴讲述小时候的相遇相知，翘着的嘴角那是收也收不起来。半点没有介意即墨晏的口吻中其实有着淡淡的嫌弃和疑虑。
明静娴剥地瓜皮的手渐渐缓下，有点尴尬的“额”了一声。
还以为是什么总角之交、一见如故，结果听起来好像是一个的无心之举被另一个过度理解并奉若圭臬呢。
悟元和尚啃了一口地瓜，抿了下唇角沾上的甜汁，补全了两人的疑惑。
“也无甚了不得。公府后宅那些深浅，有些腻味。和尚便出手收拾了，而国公爷不知如何作想，要立和尚为世子。和尚不愿，趁其还未上表便先行离家前往空山寺。”悟元和尚将口中甘甜的烤地瓜咽下，对于称自己生身父亲为冷冰冰的“国公爷”也不甚在意。
“刚好主持在寺中，我便剃度出了家。”悟元和尚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怀笑了几声，“国公爷追到寺中质问和尚，若不是要那世子之位为何搅得家宅不宁？他圆我所想，我闹出这般又是为何？”
“那满院蛇蝎骷髅、伥鬼蛊姬，和尚我好心救他一命，还他清明，他倒不领情。”
“便罢了。左右和尚已出家，便也罢了。”
悟元和尚挑拨了一下烤架上的鸭子，用扒去表皮的柴枝戳了戳，试了试硬度便又放下。
明静娴沉默着不知道说啥，这和尚的爹好像比她爹还要不靠谱。这摆明了是对孩子的教育不够啊，肯定也缺少沟通和关心。还有对后院的那些阴私有所纵容，听听这又是绑架、又是推人下水的，虎狼窝也不外如是。
即墨晏恢复到之前态度：“不错。”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悟元和尚就好似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夸奖，火光映在他眸底，这么多年的特立独行都像是得到了认可。或许是这天下人没有几个看入他眸中，眸间人的态度便格外入他心。
悟昔小和尚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左又晃到右，他也是今日才听闻这些过往，当即沉默啃地瓜，也不敢多言。直到这会儿话罢，他挠挠脑袋，小声地问坐在他身旁的师兄，声音却不小。
“师兄，国公爷前年不是又续弦了？”
明静娴吃瓜的动作一顿，垂下的眸子又盯过来。
悟元和尚倒是对国公爷续弦这事有些感慨，不见分毫抵触。
他说：“唉，到底是红粉骷髅。他许是便中意那些蛇蝎蜂尾，有道是好言难劝该死鬼，罢了。十日前，我已收到寺中传信，信上言国公已病入膏肓，盼和尚发发慈悲去看一眼。”
明静娴虎躯一震，好家伙。都收到这种传信了，还能安之若素地在这里给他们烤鸡烤地瓜！这位是真没把国公当爹啊，连临死前看上一眼都不愿意满足对方。
“师兄，这样是否不妥？”悟昔小和尚显然也觉不妥。
悟元和尚慢条斯理在烤鸭上戳戳戳，即便小师弟质疑，明静娴蹙眉也没能妨碍他的好心情。
“有何不妥？我佛慈悲，庸人却总自扰。普天之下可怜人这般多，”他挥手指向那些被掳来的女子躲藏的小屋，“又岂能独怜他？孤寡鳏弱，死不得善终者几何？他凭何独独不在其中？呵，国公的葬仪，天下又几人可享？”
悟昔小和尚再一次领教师兄的口才，乖乖闭嘴。他在京城时也听说过那位国公的事迹，为父确实不如何，师兄不愿便不愿吧。
明静娴也不说话，低头啃地瓜。人家不乐意，这好像却是没啥好说的，况且这还是个和尚，好像上门去吊唁也挺怪怪的。
即墨晏一语打破沉默：“鸭好了吗？”
见过那位国公一面的他，大概也能猜出点。生恩养恩即已还清，遁入空门何须再平添烦恼。
“好了好了。”悟元和尚手中的柴芯刚好插进鸭子肉里，在表皮留下一个箸孔，孔中热气扑面而来。他快手快脚地将鸭子放在早早布置好的新荷叶片中，小刀削肉，动作十分娴熟。
口中还振振有词：“这鸭子有些可惜了，用来炖汤该更为合适。晏兄，可要来个腿？”口头询问着，已经拆下一个腿直接怼到悟昔小和尚的手里，“吃了可莫要告状。”还不忘叮嘱一句。
悟元和尚把另一个面转到面前，拆下一个腿递给即墨晏，左右两只鸭子人人都有。
他递给明静娴的时候，还不忘试探着开口：“明姑娘，不知那雾隐仙山上都有些什么？”
明静娴嘴里咬着鸭腿肉，心里想着反正也没有人见过，随便糊弄一下先，嘴里含含糊糊开口：“有宫殿、神仙还有很多异兽。”
宫殿，她家。
神仙，她爹。
异兽，她的。
半点毛病也无啊。
悟元和尚扫过旁边凑头过来也想要啃烤地瓜的幽冥君马的绿马鬃一眼，对这话倒是真不怀疑。
他还要再问其他一二。
便听闻外面来了大批人马，马蹄阵阵，步伐整齐，该是官兵吧。
悟元和尚没觉得奇怪，端了这样的匪窝叫来官兵收尾是正常操作。
明静娴却是疑惑歪头。
就听水寨外传来一声男子大喝：“吾乃奉旨钦差，率兵剿匪！”
剿匪来的？这躺一地的水匪是没看见吗？和尚不解。
奉旨钦差诶，明静娴猫猫探头，要不要去告上一状说当地衙门跟水匪勾结呢？
跃跃欲试.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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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往事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