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江面上，郑家的船只悠悠行于其上。
陈招喜和郑氏夫妻一同坐在甲板上，郑氏夫妻还很贴心地给陈招喜摆放了张躺椅。
虽然他们二人非常兴奋，但陈招喜始终兴致不高，一边在躺椅上摇摇晃晃，一边听着郑氏夫妻的絮絮叨叨，一边回忆自己这两次经历的过程细节。
郑夫人在和郑老爷说她的一位表妹的事。
“……两人都做了几个月的夫妻，表妹忽然说要和离，问她原因，她只说不合适。”
“不合适？”郑老爷好奇地问道，“具体有说哪里不合适吗？”
“大家也都这么问，但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好半天才道那是一种感觉，她觉得两人思想上不能契合，跟丈夫不是同一路人。”
“或许是有难言之隐，既要和离，那便和离罢。”
“她丈夫对她倒是一往情深，本来是不同意和离的，但我表妹闹得狠了，他也被伤透了心，便与她和离了，下定决心忘记她。”
郑夫人一边说一边摇头：“转眼过了一年，同我表妹和离的那个男人也遇见了新的人，两人结为连理，很是恩爱。没想到我表妹听说这件事后，莫名上前夫家闹了一场，吵着要复婚，这怎么行？”
郑老爷也很是惊奇：“对啊，这怎么行呢？人家都有自己另外的生活了。”
“她说她当时不懂事，现在才明白自己爱的人是他，哭着闹着求人家再把她娶回去，人家都拒绝好多次了，她也不罢休……你说这怎么能行？当初不是她自己说要走的吗？仙人，你怎么看？”
陈招喜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被点名，心“扑通扑通”狂跳，像极了上课开小差时忽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却连题干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隐约记得他们在聊某人的感情史，什么一个想嫁，一个却不愿娶的，于是随口道：“强扭的瓜不甜。”
郑夫人一脸赞同：“是啊，那人对她已经没有爱了，不如放下这段感情，从头开始……”
话未说完，又听见陈招喜幽幽长叹道：“强扭的瓜虽然不甜，可它好歹是个瓜，还解渴呀！”
郑夫人被此番言论震惊，低头思索片刻，露出大彻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仙人这是在告诉我们，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追求真爱，不可退而求其次是吗……”
陈招喜看也不看他们二人，只满脸忧郁，卧在躺椅上仰望星空：“可解渴的方法那么多，喝水也能解渴，吃梅子也能止渴，何必非要执着于一个不甜的瓜呢？”
郑夫人不说话了。郑夫人不敢说话。
果不其然，她见陈招喜闭上眼，把手覆在眼上，语气里颇有些小孩撒泼的味道：“可我就是想要个甜的瓜呀！”
郑氏夫妻对视一眼，静默在一旁，良久才大着胆子问：“仙人，刚刚那番话，究竟是何意？”
陈招喜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不动，声音放得极低：“天机，不可泄露。”
“你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似有风吹进她的脑子里，刚刚还想要理好的逻辑瞬间模糊起来，脑袋变得沉重起来。
后半截泛舟的时光里，陈招喜因为闭上了眼，再加上那躺椅来回摇晃得很是舒服，竟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一念海的小舟上，小舟上放着一个红灯笼，照亮了小舟前端站着的那人的背影。
那是她想见的人。
可是他一言不发，只一下又一下地划着浆，头也不回，也不愿看她一眼。
陈招喜听见自己问：“你在做什么？”
他说：“送你回家。”
她错愕道：“什么？”
他依旧留给她一个萧瑟的背影：“是你非要走的，不是吗？”
她心里很难受，眼泪却流不出来了，大抵是因为先前哭过太多次，当真的需要时，却已经流干了，没有了。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指尖堪堪掠过，被触碰的地方破裂成碎片，她一惊，连忙收回手，见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着急道：“你快要离开了吗？”
“我自然去不到你在的世界。”他很淡然，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体的变化，“你知道的，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她的心愈发痛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
“多看一眼，回忆多一分，不舍多一分，思念多一分，懊悔多一分，痛苦多一分，追念多一分。”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再多一分，就心生怨怼了。我只愿自己去爱你，而不愿去恨你。”
“你别走……”陈招喜猛地抱住他的背影，却扑了个空，连带着整个梦境破碎掉。
郑家的船上，郑氏夫妻惊讶地看着陈招喜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坐起，缓缓地把头转向岸边的街道上，迷茫的眼在瞬间聚焦于某处。
她从梦中惊醒，心有所感，脑海里有什么在催促着她去看岸边。
“……在人群里，便会不自觉地去寻找他的身影……大多数时候，总能一眼看见他……”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番话，可她却好像在哪里听过。
有人背着熟睡的她爬上楼梯，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边稳稳当当地走，一边问旁边的人，什么是喜欢。
她的确一眼看见他了，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朝着背对着她的方向走去，有人来回行走，人头攒动，有人比他要醒目显眼得多，可她只看得见他。
为什么，他的背影，会和梦里的那个重叠呢？
为什么，他连头都不愿意回一下呢？
什么是真爱，什么是甜的瓜，什么叫强扭，什么才能解渴，什么又是退而求其次……
她已经不想再去想这些了。
她只想追上他的背影。
“停船！快靠岸！”
郑氏夫妻不明所以，但还是吩咐人把船停靠在岸边。
陈招喜来不及等船停稳，一只脚已然踩上船舷，膝盖一弯 ，脚尖轻轻踮起，整个人跨过江面，落在岸边时裙角飞扬，露出右脚膝盖上包扎伤口时打的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此时船正好停在一个拐弯处，陈招喜看见他走的那条街道沿着河，靠河的那边种了一排排整齐的树。
她拨开人群，穿梭其间，望着远处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
脑海里忽然飘过一些无关的事。
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稍微直起身子，抬起头，便可以看见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
语文老师在讲一首并没有被收录到课本上的诗。
为什么要讲？
“东风夜放花千树，东风在夜晚让很多树都开花了……但实际上，树上并没有开花，而是挂满了花灯……”
——
万家灯火映在她眼中。
一边是楼层中透过窗户映照出的昏黄的光，一边是风带动着树上的灯来回摇晃，烙下斑驳的影。
她艰难地挤在人群中，还能恍惚地想，今日不是元夕，只是乞巧节，为何树上也点缀着花灯？
——
“更吹落，星如雨……东风把天上的星星吹了下来，仿若下雨一般洒落世间。但诗中星星并非是真的星星，而是比喻的烟花，焰火……”
——
这里没有烟花，抬头仰望天空时，也会被酒楼和花灯的光迷乱了眼，看不清天上是否有星星。
好遗憾，本来说过以后一起看真正的星空，后来却再也没想起来这件事了。
——
“众里寻他千百度……”
——
人越来越稀少，街道也越来越暗。
陈招喜看见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大喊一声：“祝寻欢——”
有人诧异地看向她，她丝毫不在意，固执地看着祝寻欢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只见他停也未停，转了个弯，衣角在空中飞扬片刻，迅速垂下，彻底消失不见了。
陈招喜赶到拐角处，往巷子里一看，没有一个人。
没人？怎么会没人？
她穿过整条巷子，像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梭来去。
——
阳光洒在她脸上的某一刻，她的脸从撑着的手掌滑落，带着她重重朝前点了个头。
瞬间清醒了。
语文老师拿着书，却并不看它，只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讲台附近来回踱步。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她终于完整回想起那句诗，猛然回头，看见在一棵只零星挂着一两盏花灯的树下，那个熟悉的人正巧经过。
她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朝她这边淡淡地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她终于追上他，站到他面前，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随后抬起头，在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终于追上你了。”
然而那个人冷冷地看着她，淡漠地问道——
“你是谁？”
===
心海境里的万千幻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不算是幻境。
这些小世界，都是在原来的世界里被复刻下来的。它们记录的是过去的某一段时光。
若是没能及时找到门，那这段时光便会反复回溯。由于陈招喜上一关是在小渔村那个幻境的延续时长内通关结束了，所以她并没有经历回溯。
每一个被复刻的小世界，每一个幻境，都记录了一个悲剧。
被雪山包围的池塘中，有人长眠于此，希望可以被谁带出去。
也有被丢弃在森林中的小孩，想要找到回家的路。
而黄土大漠之上，战争无数，即便化身为怨灵，灵魂深处的执念也还是保家卫国。
然而更悲剧的在于，每个悲剧的核心人物，会一遍又一遍循环着过往的所经历的一切。
带着记忆的，身不由己的，看着一些可以改变他们命运，让他们摆脱循环，却又从不出手相助的人到来又离去的。
若是有人来，他们便会把过往的路全重走一遍，遇到外来者与他互动时，才可以稍微自由一下。
只要解决了他们心中的遗憾，这个幻境便会消失，他们也能真正地解脱。
陈招喜虽然猜不到心海境的本质，却能猜到，这些小世界，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既然是曾经……
她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起来，现在的祝寻欢根本不认识她，也不像之前那个小孩那副好说话的模样。
现在的他，已经变得冰冷而又不近人情了。
陈招喜站直了，一双眼在他脸上流连忘返许久，才眷恋地收了回来：“没事，认错人了。”
祝寻欢皱起眉头，他不认识眼前的少女，可当他听见她说自己只是认错人时，却没由来地感到很不舒服。
他见少女转身要走，心下竟有一丝不舍，脱口而出道：“刚刚叫我的人是你？”
陈招喜停下离开的脚步，转回身，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呀，你果然听见了，你居然还装没听见，你知道我追得有多辛苦吗？”
他被逼得后退一步，心里莫名发虚，下意识就道歉了：“抱……抱歉。”
“算了，你还不认识我。”陈招喜丢下一句话，便打算离开。
但祝寻欢抓起她的手，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陈招喜一看，他说的是护岁。
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你送我的啊，你是不是傻？”
祝寻欢听她毫不客气地骂自己，心下诧异，因为他并不觉得生气。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你……”
有个小孩从陈招喜背后撞了她一下，把陈招喜直接撞进他怀里，他下意识伸手一扶，动作熟练自然到他自己都觉得震惊。
陈招喜从他怀抱中脱离，转头看见郑老爷的那个马夫迎面走来，两把小刀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叮当作响。
而小孩伤痕累累，被撞了这一下，摔在地上，看见陈招喜的时候，轻声道了句：
“南……姐姐？”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文中语文老师的讲解是俺自己的理解，可能有误~不要太较真
我回来啦！虽然终于考完了但是......感觉考得很拉垮，求求千万别挂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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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泛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