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这是今日的算术题,你试着做做。”
“好的,李夫子。”
“李夫子,你之前给我留下的作业,我有几道题不太会……”
“是哪些题?我来看看。”
“薛正,你来得正巧,我正好想起一种新的解题方法,我来给你讲……”
“原来还能这样!李夫子,你真厉害!”
“薛正,你今天怎么到得这么早?”
“……只是醒得早罢了。李夫子,我们来看题吧。”
“薛正,你的书怎么被撕了?”
“李夫子,我……”
他想说些什么,望着他,又沉默了。
他却在对视的那个瞬间,明白了他的欲言又止。
“薛正,我也经历过的,我明白。”
“但我什么建议都不能给你,因为曾经的我,也是像你这般一声不吭,忍耐着长大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应该怎么做,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已经受够了,而这是能让他们体会到我的感受的最好的办法。”
“那就让我来做吧。”
“欸?”他诧异地望向他。
“你还小,何必做这种事。做了,反倒被人唾弃。恶人,就让我来当罢。”
以在特定时间段内和薛正的身体接触为契机,以梦境为载体,李成玉施下了那个术法。
为了遮掩右手手背上出现的黑色骷髅印记,他谎称自己右手受伤,用白布缠在上面,遮住了它。
旁人都说他向来迟钝,想来若是他的思维更加灵活一些,说不定便能想出更好的报复计划,又或者,当初便能更好地应对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校园霸凌。
但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即便现在工作了,没有人会欺负他了,也总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时,常叹着气摇着头,似乎他天生性格里带着的那一点迟钝,是一种滔天罪恶。
心理教室里。
薛正很平静,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狂风暴雨。
“陈夫子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他定定地看着陈招喜,心想原来她同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只看得见苦难被粉饰后的太平。
然而陈招喜却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质问他,指责他,而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薛正,你知道,极善与极恶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薛正沉思片刻,答道:“约莫隔了十万八千里。”
“你错了。”陈招喜道,“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是结果,不是善恶本身。”
“极善与极恶,虽有两个‘极’字,但不过一线之隔,一念之差。隔的是理智的那根弦,差的则是天堂与地狱。”
陈招喜说完,才想起或许薛正根本就不知道“天堂”和“地狱”是什么。
薛正并没有专注在这两个名词上,而是问她:“陈夫子,你认为你算个好人么?若你行走在那根弦上,你又是倾斜着哪边的呢?”
“若是我,我不会把自己放在那根弦上。我从不去做什么大善人,但也绝不会去做大恶人。只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些小小的善事,便足够了。”
“陈夫子,你这个回答很狡猾。”薛正嘲讽地笑笑,“你这样,根本不能算回答了。”
陈招喜也笑了:“你很聪明,并非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我今日找你,不过也是重复一遍,夫子有责任和义务指导你走上正确的道路,遇到困难时,向身边的大人求助不丢人。”
“李夫子也算是在最后关头拉了你一把,没让你从弦上掉下去,但并不代表你以后不会坠落。你知道我不仅是你的数学老师,也是心理老师。有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你自己决定。”
“陈夫子,我……”薛正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父母问我,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我哪有什么朋友。”
他们告诫他,要好好学习,他学了。
而正是因为全身心投入学习中,他很少与人来往,也不同他们一起玩。
就连曾经唯一一个说得上话的甄猛,也在他父母的要求下远离。
“那孩子看着就淘气。”母亲对他说,“他是不是还经常逃课,不怎么学习?考试也考得一塌糊涂,你少和他往来,他会把你带坏的。”
薛正低着头,小声反驳道:“娘,他没有……”
“你娘说得对。”父亲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他命令道,“开学就换个宿舍,知道吗?”
……
他如父母之愿,搬离了原来的宿舍。
也正是因为他的离开,甄猛开始欺负他,捉弄他,周围的人对他愈发是避之不及。
回家后,父母又问他,怎么没有带朋友回来。
“你看XX家的小孩,带了他的朋友到家里来玩,你也可以带个嘛。”
薛正说,他没有朋友。
“怎么会没有朋友?”母亲诧异道,“是不是因为你太内向了?平时就不爱和人说话。”
“一定是你的问题。”父亲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多反思一下,为什么别人有,而你没有。”
“平时多笑笑,自然就有人喜欢你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可他笑不出来。
“多和别人说说话啊,对,还可以和别人交流学习之类的,也有益于学业进步。”
没有人会和他交流学习,根本没人和他说话。
“你现在没有和那个什么甄猛来往吧?听他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父母也没有什么文化,还是少和他往来的好。”
薛正这个名字听上去也不是很有文化啊。更何况,甄猛现在很是讨厌他,也不屑与他玩。
“你怎么都不说一句话?哎,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为他好。
“我们生你养你不容易,你一定要听我们的话,不要辜负我们的期待知道吗?”
可是他们的期待好沉重,沉重到他载着飞,飞得很累,却不能停。
停下来,他的父母就会不管不顾地飞走了。
但他们有回头看过一次吗?他们知道他很累,已经飞不动了吗?
“陈夫子,我受够了甄猛的欺凌,我被孤立,没有朋友也是因为他,我恨他。”
平静下面是麻木。
因为被父母的期待填充满,他再也顾及不了别的东西。
“所以我想让他们长睡不醒,最好彻底消失。这样,没有人欺负我了,我也可以去交朋友了。”
“我知道了。”陈招喜叹息一声,“薛正啊薛正,你还是太老实了。”
“你为什么非要带着你父母的期待长大呢?丢掉不就好了?我来告诉你一个方法,以后他们每次说什么,你就嗯,对,啊好的,啊对对对,然后你,全部——忘掉,一点儿都别往心里去。”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做得到吧?你只需要假意附和就好了,反正你在学堂里,他们根本不能监视你的生活,你有没有按他们说的做他们也不知道。”
“等你回家了,你就哭,你就装可怜,你说对不起你已经很努力了但你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你说你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然后你就随便伪造一些你很努力的证据给他们看,流几滴眼泪,装出一副快要哭晕过去的样子,这样他们不仅不会怪罪你,还会自认为付出很多地去宽恕你,说没事,你肯定可以的。这个时候你再‘嗯嗯我绝对不会辜负你们的期待的’,就能应付过去了。”
“何必要回应他们的期待?我最讨厌有人对我进行人生指导了,我父母也不行。他们又不能对你的人生负责。”
陈招喜说累了,喝了口水,又继续道:“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你,毕竟孩子总是无条件爱父母的,自然想要事事都让他们满意。”
“现在,你要把他们说过的话全部忘记,把他们强加给你的期待全部卸下,你要听你自己的声音,你要是喜欢学习就多学点,不喜欢学个差不多的程度就行,不想交朋友就不去交,不爱说话就不说,怎么舒服自在怎么来。”
薛正呆呆地问道:“真的可以这样吗?他们不会对我彻底失望,然后不要我吗?”
“当然不会。”陈招喜保证道,“要是真的被抛弃了,那你就去找李成玉,你天天和他交流数学,他一定很乐意收留你。”
“嗐,你以前过得也太辛苦了。”陈招喜拍拍他的肩,“你还小,你父母也真是的,对你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要求,天天和隔壁这个邻家那个比来比去的。”
“小孩子嘛,快乐就够了。”
“现在,”陈招喜又道,“跟我们去见甄猛吧。”
薛正不解:“欸?”
“要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啊,也算是彻底了断吧,这样才好开始新的人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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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猛房内。
两个小孩面对面坐着。
“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陈招喜说完,便不说话了,安静地当一块背景板。
“甄猛,我之前同你说,你考得有进步是真的。”薛正率先开口道,“那年考试题目难度加大,许多人的分数都下降了。你虽然分数下滑,但我向夫子问过了,你的排名是上升了的,所以我说你考得不错。”
甄猛闷闷道:“对不起。”
“我现在知道你的感受了。其实那次我本想等放假回来就向你道歉,但是你搬走了,我又听说是因为你看不起我,认为我学习不好。我知道道歉不能改变你被我欺负的事实,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你如果要打回来,我也不会反抗……”
“甄猛,”薛正打断他,“你说得对,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当成一切都没发生过,重新和你做朋友。”
“但作为曾经的朋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欺负人,怎样的原因都不可以,多坏的人也不可以,站在正义的立场上也不可以。”
“欺负人本身就是不对的,你别再放纵自己成为一个坏人。”
“以后,我们就当彼此是陌生人,再也不要有交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