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枫良揉了几次眼睛,才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孩,确实是逢霜。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还没长开的五官稚嫩,丝毫不带成年那般锐利的美,是柔软无害的,恨不得让人捧在手心疼爱的可爱。
幼年的仙尊不知因何在受刑,温枫良也不知执鞭那人是谁,他惊慌之后很快镇定下来,伸手摸摸逢霜,手指从逢霜身体穿过。
他皱皱眉又往外走,约莫走了三丈,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弹了。
他不死心,又沿着反方向,还是停在三丈之内。
于是他晓得了,他被困在逢霜身边,要离开,恐怕得从幼年的逢霜身上找线索。
屋里的刑罚到了尾声,小孩不止后背血肉模糊,胸前也添了不少伤痕,温枫良别开眼,他想也能想象这有多疼。
小孩忍痛忍得唇咬烂了,脊背挺的笔直,还在维持他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那人讽刺一笑,扔了鞭子,慢条斯理取出一个漂亮的宝蓝色瓷罐。
温枫良注意到,小孩看到那罐子的瞬间,眼里有惊惧浮现。
那罐中是何物,竟能让逢霜恐惧至此?
那人撩了撩衣角蹲下,饶有兴趣地看着逢霜渐白的脸庞,挑了一大坨白色的膏体,往逢霜伤口抹去。
温枫良估摸着应该是伤药一类的东西,逢霜身体却在不住细细颤抖。
那药抹上一个呼吸的时间,温枫良听到小孩骤然加重的喘..息,方才那一顿鞭子没逼出他一丝声音,这时却有忍不住的痛呼断断续续从唇齿间溢出。
温枫良目瞪口呆。
小孩眼中迅速有水气聚集,他痛的神智都有些模糊了,跪姿依旧十分标准。
那人抹到他后背时,他终于放下他的倔强,弯下他的傲骨。
他落着泪,抬手攥住那人衣袖,说是攥,实则只是轻轻握住了一点,轻声哀求。
带着哭腔的师尊出口,温枫良霎时如遭雷噬。
这……竟然是逢霜的师尊?
他从嬴绮那里听到过,仙尊的师尊名叫穆谶,教导仙尊二十年,也虐待折磨了仙尊二十年。
他那时以为是嬴绮说来让他心软的话。
穆谶眉眼不抬,仿佛没听见小孩的哭泣,专心致志将他特意调制的药膏抹到小孩伤口。
所有鞭伤都抹上药,穆谶抬起眼,状似温柔地拭去小孩脸颊泪痕,而后站起身。
小孩闷哼一声,被拽着头发跌跌撞撞往前走,温枫良抬腿跟上,穿过九曲长廊,穿过景致优美的花园,直到一座最大最豪华的寝宫。
温枫良慢慢停下步伐。
他方向感不好,不太记得路,一路上弯弯绕绕让他头都晕了,但其中有些建筑他看着很是眼熟。
比如他们经过的地方,是他在青羽宫的住所观竹殿,比如他面前的这座宫殿,是逢霜的寝殿,明昭殿。
装饰不一样,但宫殿样式他记得很清楚。
莫非……
这真的是逢霜的过往?
他愣了一愣。
殿内的动静惊醒了他,他赶紧追过去,殿内摆设装饰更加华丽,他的注意力却全在角落那笼子上。
小孩被扔进笼子,蜷着身子,长发凌乱散开,温枫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身体不停在颤抖,时不时痉挛一下。
或许是小孩太过可怜,温枫良心肠一软,蹲在小孩身前出声安慰。
温润的声音在房间响起,却无半点回应,他这才意识到,他是个局外人。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逢霜才停止颤抖,他伏在地上,靠近笼子边缘,伸长胳膊努力想够到那半碗凉水。
不多时,穆谶步履轻快走进去,正巧逢霜指尖刚刚碰到碗沿,他含着笑把碗踢翻,踩在逢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背上,道:“他死了,因为你死的。”
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穆谶笑道:“死前还求我不要罚你,说这件事都是他的主意。”
“你小小年纪,勾搭人的本事倒不小,竟能让人心甘情愿替你顶罪。”
“嗯?跟为师说说,你允诺了他什么?”
“是不是你自己?”
小孩脸色顿时苍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嘴唇微颤,穆谶见他这表现,又笑了笑。
愉悦的笑声在逢霜耳旁回荡,穆谶的语气却比寒冬腊月的朔风还凉。
“从今以后,你勾搭一人,我杀一人。”
“小畜生,你翅膀还没硬,就想甩掉为师?”
“他不是……”
“是与不是,很重要?”
穆谶打断他的话,重要的是,何杳和他走的很近。
逢霜不说话了,强烈的自责和悔恨让小孩垂头丧气,他想如果不是他,何道友也不会断送一条性命。
他被穆谶掐着下巴,被迫扬起脸庞。
“小畜生,你给为师记好,再有下次,为师定不饶你。”
“下辈子你都别想甩掉为师。”
穆谶视线一寸寸从逢霜脸上扫过,从眉到眼到鼻再到唇。
越发像那个人了,等到成年,想必和那个人更加相似。
到后半夜,逢霜发了热,穆谶散着头发,不耐烦地打开笼子,抓起逢霜手腕,几乎是把逢霜拖出门外。
出了门往南走,不远处有一方浅浅的水池,穆谶手上一使劲,将逢霜丢进去。
温枫良气的都忘了自己碰不到逢霜,急急忙忙跳下水,想把半昏迷的逢霜捞起来。
他的手落了空。
逢霜呛咳着,艰难地睁开眼,他视线模糊,却能精准知道穆谶所在的位置。
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了,他不用看都知道穆谶表情有多嫌弃厌恶。
嗓子干的很,说话时又疼又痒,他忍住咳,低下头,把恨意藏进眼眸最深处,语气恭敬道:“师尊,徒儿知错了。”
穆谶居高临下俯视着逢霜,丢下一句畜牲后扬长而去,全然不顾这还是个孩子。
逢霜攥紧拳头。
池水冰凉,夜风也凉,逢霜站着一动不动,温枫良很是焦急,以为逢霜晕了,他想尽办法想碰到逢霜时,逢霜睁开眼,手握成拳抵着唇咳了好几声。
长夜漫漫,寂静寒凉,逢霜爬上岸,裹着全湿的衣服自己躺回笼子。
单是把发热的孩子扔进水里,已经让温枫良对穆谶的好感为零了,而后穆谶做的一系列事情,更是让温枫良愤恨不已。
他想起他回门结束返回青羽宫那日,他问逢霜幼年可曾去过长落渊,当时仙尊一双清澈眼瞳紧紧盯着他,警告他莫要自作聪明,回到青羽宫后就让他去受罚。
原来是他无意中撕开了仙尊的旧伤。
他收回四望的目光,落到逢霜脸上。
逢霜鞭伤刚好,就被穆谶扔到长落渊。
即便当年墟光还未出世,长落渊也是很凶险的地方,穆谶笑吟吟把小孩丢下来,自己飞到风景怡人的山头自斟自饮,一副要置小孩于死地的模样。
逢霜抿着嘴,握紧佩剑,面无表情打量逐渐围上来的魔兽。
温枫良不由得跟着紧张。
最终是逢霜赢了,拼着自己浑身是伤,坚持到了两柱香,没成为魔兽的盘中餐。
穆谶似有些意外,啧了声,也不多话,攥着逢霜腕子将人带出长落渊。
阵法里的日落星辰是按逢霜的记忆来算,温枫良算了算时间,这应该是第十二年。
这十二年来,逢霜从小孩长成少年,容貌愈发昳丽。
与此对应的,穆谶的惩罚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小时候还有借口,如今穆谶一有不开心就会拿逢霜出气。
温枫良捂住嘴,密密麻麻的虫子让他恶心不已,逢霜敛着长睫,褪去衣物,张口吞下穆谶递来的药丸。
他安静地站着,如一尊毫无感情的石像,任由穆谶给他抹上腥臭难闻黏糊糊的膏药,迈入桶中。
温枫良无论看多少次都忍不了,扭头吐了出来,他摁着心口,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原因,等他直起腰,已蓄了满眼泪水。
逢霜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穆谶才把灰色的药粉撒到桶里。
温枫良看到逢霜出来时,腰上腿上无数个血窟窿,有些地方还能看到白骨。
眼泪猝不及防从眼眶落下,温枫良没注意到,整个空间微微震了一下。
明明眼神都涣散了,逢霜仍道:“不劳师尊,徒儿自己能走。”
穆谶抱着胳膊,看逢霜强撑着走了两三步,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假装关心上前,把逢霜打横抱起,转到旁边屋子。
屋里有早已准备好的药汤,黑漆漆的,约莫有愈合血肉的作用。
药汤淹没身躯,逢霜低低叫了半声,余下的半声痛哼被他吞回腹中。
这样的事情,从逢霜十五岁起,每半年就要经历一回。
他表情平静,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万虫噬咬的痛处,而是舒舒服服地泡一个热水澡。
但温枫良不行,他不止一次冲到逢霜面前,想把逢霜拉开。
阵法里发生的事情渐渐影响到了他的情绪,他没办法再向最初那样,保持冷眼旁观寻找破阵方法的态度。
真正让他情绪激动,彻底落入陷阱的,是逢霜的弱冠礼。
对修士而言,弱冠礼同样是一生当中很重要的事情,早在半年前,清岳仙宗前任宗主就问过逢霜,他的弱冠礼要怎么办。
逢霜恭敬又疏远地回答,他一切听他师尊的,穆谶露出他人前良师的笑容说,霜儿性子孤僻,又喜安静,在修真界并无知己好友,弱冠礼就在青羽宫办,不用大张旗鼓。
前任宗主觉得有些委屈逢霜,没立刻答应,逢霜便道:“师尊所言甚是。”
前任宗主无话可说,允了此事。
逢霜还没傻到以为穆谶会良心发现,真的给他办一场弱冠礼,但他着实没想到,他的弱冠礼礼物是一条蛊虫。
一条硬生生把他变成炉鼎的蛊虫。
他很清楚,穆谶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年岁渐长,看得懂穆谶看他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他表面装的温顺,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有朝一日,将穆谶一举绞杀。
可他的计划,被一条蛊虫打乱了。
温枫良后退几步,笼中的少年好似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炽热,让他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穆谶的话他听得一字不落。
他忽然就明白他和逢霜成亲那日,逢霜为何会说那句话了。
一月犹如短短一日,穆谶得意又骄傲,像对待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一般,随意把苦苦煎熬了一个月的少年扯出。
温枫良脑中嗡地一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刹那间天昏地暗,一切景象没入黑暗,阵法亮起一道道光芒。
温枫良丝毫不觉他已是案上鱼肉,他的视角里,少年在奋力挣扎,衣服已经所剩无几。
眼瞳染上血色,这些日子积攒的怒火全部爆发,温枫良提着变大好几倍的昆吾锤,什么都没想,不顾一切地朝前面背对他的人砸去。
空间因此震动,那光芒收拢的速度慢了一下,而后又恢复正常。
它如同有充足经验的渔夫,有条不紊地收拢渔网。
即将合拢之际,忽有一线明亮剑光自阵外而来,横穿整个阵法,击溃那让温枫良愤怒的画面。
“随之,”有人白衣胜雪,快步向他行来,面容如刀锋上盛开的繁花,神情极为温柔。
来人轻声道:“是假的,那是假的。”
“我杀了穆谶,他没有碰我。”
逢霜向他伸出手:“随之,过来,你那边很危险。”
温枫良没动,他从滔天的怒火中找回几分理智,手臂一转,昆吾锤横在两人中间。
“你又如何证明,你是真的?”
话虽这般说,温枫良却是心下一沉。
这个逢霜,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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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