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不得不做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一般,少年又重复一遍。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害怕。”
温枫良莫名其妙:“我没说要走啊。”
“那你开门……”
做什么?
“我让弟子多送床被褥来。”
看着少年呆住的表情,温枫良笑了笑,很快又敛去,只眼里残留些许笑意。
他道:“只有一张床,总不能睡两个人吧?”
虽然那张床看起来挺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据他观察,少年应该不乐意和别人挤一张床,甚至不太喜欢别人碰他。
被那个叫郭泽的弟子碰到时,少年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这点倒和逢霜挺像。
温枫良摇摇头,甩去突然冒出的古怪念头。
至于为何少年两次非要和他住一间屋,他想不明白,也就不胡思乱想。
“你都说了你害怕,难道我还会弃你而去?”
少年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温枫良看得手痒,想捏一捏,转念一想,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下。
少年以为他要摸自己的头,犹豫几息,忍着恶心,红着耳朵低下头。
见温枫良没动,他眨眨眼,豁出去似的,抓住温枫良手腕。
吃饭时不小心弄脏了手,他在桌子底下取下脏手套,新的还没戴。
此时肌肤与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他无意识微微一颤,温热的体温不合时宜勾起他不愿回忆的过往。
他想逃离。
但他忍住了,动作很轻很慢地,把温枫良收回去的手放到自己头上。
“你可以摸。”
也只有你能摸。
少年的行为让温枫良心情好了很多,他笑出声来,觉得少年还挺可爱,察觉到少年紧绷的身体,他草草摸了两三下了事。
少年抬起眼眸看他,乖巧又温顺,让他恍惚了一瞬。
鬼使神差的,他一本正经跟少年打商量,说想捏捏少年的脸,随后他就看到少年面上浮起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到脖颈。
“逗你的,”温枫良笑道,鸳鸯阁的弟子送来被褥,他很快铺好,回头见少年还站在原地没动。
“你睡地上?”
少年赶在他开口之前问他,他避而不答道:“过来睡吧,我困了。”
“可以让他们送软榻来。”
温枫良手上一顿,确实是他疏忽了,没有多余的床但有多余的软榻。
他嘴硬道:“大半夜的,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睡哪儿不是睡。”
少年抿抿嘴,认真道:“你睡床。”
不待温枫良出声,他继续说:“你今天做了噩梦,不能睡地上,不然还会做更恐怖的噩梦。”
“你睡不惯。再说了,哪有让晚辈睡地的道理?”
少年执着道:“我睡得惯。”
无论是小到只能蜷卧的笼子,还是无被无床的荒郊野外,他都睡过。
温枫良说不过少年,只得无奈同意:“你要是觉得硬或者冷,可以来床上。”
少年颔首:“好。”
“睡吧。”
温枫良被少年无声无息套了个昏睡术法,自然不知道少年在看他,更不知道自己揣进怀里的信被少年取出。
借着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少年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视线凝在那句惜取眼前人上,久久没挪开。
身体泛起并不陌生的热意,少年轻手轻脚把信放回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情绪一扫而空。
好似从他给了温枫良那几碗血开始,蛊虫发作的间隔就越来越短,按这样的频率……
温枫良的气息在他鼻端变得很明显,他咬紧唇,转身离开房间。
顾白梨在绪清那里得到的消息,除了关于温枫良的一件事,并无多少有用。
他紧紧皱着眉,左手无意识玩着自己衣角——这是他有重大事情难以抉择时的动作。
他在犹豫,绪清跟他说的事,他要不要告诉师娘。
那个男子留给温枫良的,除了信和他不认识的花以外,还有一样法器。
绪清说,是对温枫良很有用的法器。
法器所在位置在临东城的梧桐山。
传说中临东城的封印也在那里。
绪清之前没当着温枫良的面提起此事,是他看出温枫良修为不高,怕温枫良因此丢了命,才在温枫良携少年回房,顾白梨单独来找他时告诉顾白梨。
毕竟在他看来,顾白梨是一行人里最有话语权的人。
临东城有百姓遭难,已让他心有愧疚,若再因他让温枫良出点事情,他必寝食难安。
顾白梨实在难以抉择,思来想去把这件事告诉少年,让少年拿主意。
他给少年发传音时,少年正咬着手蜷在结界里。
这次蛊发并无之前那般猛烈,却意外难熬,他看不见他额上的炉鼎印记颜色黯了一些,也不知道睡着的温枫良眉宇间,有淡红色的纹印若隐若现。
他熬的精疲力尽,没注意到顾白梨的传音,脚步踉跄回到房间,属于温枫良的那股特殊味道瞬间扑面而来,勾的他体内方才安分的蛊虫又在蠢蠢欲动。
他咬紧嘴唇,不敢靠近温枫良,却又忍不住想靠近温枫良。
温枫良这一觉睡的算是舒坦,除了迷迷糊糊间身上有些热以外,他连梦都没做。
想起昨晚的事情,他立刻支起身往地上看去。
少年正对着他,还没醒,长睫颤了又颤,想挣扎着醒来又醒不来。
温枫良摸了摸少年露在被外的手,沁着一层冷汗,又黏又冷,他弯下腰小心把少年抱到床上。
被褥盖上后,少年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了一两分。
温枫良不晓得,是他残留的气息安抚了在噩梦中沉浮的人。
整理被褥时,他看到停在少年枕边的传音仙鹤。
他没窥探别人秘密的想法,奈何他刚拿起来,顾白梨的声音就如泉水般流泻而出。
传音是一次性的,完成自己的任务,就消散在温枫良指间。
温枫良唤来弟子要了盆热水,拧干帕子给少年擦了擦手和脸上的冷汗,才开始拾掇自己。
少年醒来时,温枫良正在梳头,听到动静咬着发带转过头。
少年怔怔地坐在床上,长发散在背后,因为刚醒的缘故,神情还有几分怔忪。
温枫良扎好头发:“是不是做噩梦了?”
少年点点头,他已经很久没梦到那些事情了,他目不转睛看着温枫良,后者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关心之色不加掩饰。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了温暖。
“喝点热水吧,暖暖身子。”
少年慢吞吞地抿着温度恰到好处的清水,听温枫良道:“昨晚寒明给你发了传音,说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他嗯了声,没问传音的事,温枫良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要听的,我没想到那个传音它……”
“没关系,你可以听。”
身上出了汗,少年沐浴的时候温枫良就在桌边坐着,他总觉得少年不太对劲,好像太信任他,太黏他了。
他和这少年相识不过几日。
早饭是在明月汀用,温枫良两人由弟子带着,见汀中只有顾白梨一人。
弟子解释说,明月汀是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场所,他们宗主很少在明月汀用膳,又说他们就候在不远处,有吩咐的话叫两声就行。
顾白梨早早地就等着了,温枫良知晓他们有要事要谈,用完早饭就很自觉地回避。
明月汀修建的很漂亮,附近更有怡人花海,飞泉瀑布,星辰沉湖等景色。
温枫良缓慢逛着。
顾白梨没急着说事,先是把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能感应到他的传音整夜未动,今日早晨才被使用。
而少年绝不可能这般。
他望着少年略白的脸庞,关切道:“您……”
“我没事,”少年冷声打断他,“你找我何事?”
顾白梨三言两语把法器一事说了,少年沉默几息,道:“不必瞒他,去不去他自己拿主意。”
“可是,”顾白梨犹豫一下,“若是陷阱?”
少年背着手,从花丛中望出去,恰好可以见到温枫良赏花的背影。
他道:“我陪着就是,总不会让他涉险。”
温枫良想去,又不太想去。
他和顾白梨想的一样,怕那法器是个陷阱,他还没活够,还不想死。
若是真的放弃,他其实不太舍得。
他很好奇,那个对他很有用的法器究竟是什么。
他的佩剑折了,昆吾锤不能经常用,虽说他乾坤袋里法器多,可基本都是逢霜所给,他既然要和逢霜划清界限,就不能用太多逢霜的东西,不然不好还。
绪清清楚温枫良的顾虑,温声道:“尊上与夫人素不相识,为何会害夫人?”
温枫良也道:“我与尊上素不相识,如何相信他不会害我?”
绪清没动怒,只是说:“尊上绝不会害您。”
温枫良纠结了两天,终究决定去。
富贵险中求,万一真是能让他提高修为的法器呢。
顾白梨尊重温枫良的选择,得知温枫良要去后,主动提出要陪温枫良一起,被温枫良拒绝了。
顾白梨便道:“据说那封印也在梧桐山。”
温枫良这才同意。
少年仰头看他:“我也要去。”
“不行,你乖乖待在鸳鸯阁等我们回来。”
少年不说话了,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他,他心软也不表现出来,一口咬定没得谈。
顾白梨安排好他不在这段期间由谁暂当领队等事情,第二日同温枫良回过绪清,鸳鸯阁宗主笑容真诚,祝他们平安归来。
鸳鸯阁弟子带着他们穿过花海和迷阵,将他们送到山门。
城中魔气愈发浓了,远远望去如黑云压城。
苍雀花的花香从香囊中透出,令温枫良神智一清,他握着顾白梨临时给的灵剑,表情严肃。
梧桐山不难找,魔气最浓郁的地方就是。
那里聚集着城中八成左右的魔物,魔气浓到仿佛凝成实质。
温枫良垂下眼睛,暗红的魔血蔓延到他脚边。
这是他杀的第六只魔物。
周围还有诸多魔物虎视眈眈。
他不知为何与顾白梨失散了,尽管有法器隐藏身形气息,他依旧被一只没见过的魔物发现了踪迹。
处在魔气的包围中,他并无半点不适,相反,他发现自己很适应这种污浊暴戾的气息。
这让他非常不安。
脑海中隐隐有个声音在蛊惑他,要他挣脱枷锁,要他堕入魔道,要他让世间乱套,要他让神仙堕入红尘,万劫不复。
清脆如凤鸣的声音与悠长剑鸣一前一后响起,飘渺却又很清晰,刹那间驱散魑魅魍魉的絮絮低语,黑暗褪去,炼狱遁回地底,杀戮的念头缩回壳中。
天光倾泻,微风携带着淡淡的清香拂向他脸颊。
他骤然回神。
顾不得思索脑中一闪而过的冰原和银色树木,也顾不得不听话偷偷跟来的少年,顾白梨握紧剑柄,朝少年感激一笑。
“谢谢。”
他在关键时刻分心,若非少年及时出手,恐怕今日他的命就丢在梧桐山了。
防御法器亮着淡蓝色微光,少年担忧地看着温枫良。
温枫良走神的时候,他看的很清楚。
不能缩在法器里等顾白梨来救,温枫良往外看了眼,密密麻麻尽是垂涎三尺的魔物,杀肯定杀不完。
他心一横,从逢霜给的法器中挑挑拣拣选了几样,另一只手牵着少年,低声叮嘱道:“别怕,待会儿跟着我跑。”
少年闻言,暗中收回剑气,道:“好。”
绪清只说法器在梧桐山,没说具体在哪儿,温枫良估摸着在山脚的可能性不大,要往山腰山顶的位置找。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鲁莽。梧桐山这么大,盘踞在此的魔物又那么多。
他拉着少年,沿着小道飞快往前跑,风从他耳旁刮过,呼呼作响,他呼吸因奔跑而急促,心跳也跳的很快。
好似沉入古怪的境界,他看不到魔物们纷纷止步不前,看不到红色的阵法亮起光芒,也看不到周遭景物变化。
他终于停下来,笑容还没显露唇角便已凝固。
他掌中空空如也,哪有少年的手?
举目四望,只见一片朦胧,如同清晨林间泛起的白雾。
这是哪里?
“畜牲,跪下!”
他又惊又茫然,忽又闻一声厉斥,那雾气随着这声音消散了些,而后他又听到声闷哼,眼前画面更加清晰了。
小孩赤着上身,后背血痕未干,长鞭在空中掠过,结结实实落到小孩几乎没一块好皮肤的背上,带出几滴血点子。
温枫良猛地睁大眼睛。
这是……
逢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