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们见到了谁?”
明昭殿内,逢霜看了眼坐在院中沉默不语的温枫良,轻声道:“回前辈,是温朝,随之的……父亲。”
少年疑惑皱起眉:“温朝?他不是死了吗?”
从浮微给他们讲的过往来看,温朝是死了,逢霜也确确实实见到那个和温枫良有七八分像的人。
温枫良打败那自称左椒的青年后,在魔宫里见到了真正的左椒。
看到那人时,温枫良便愣了愣,而后那人自报家门更是让温枫良震惊地睁大眼睛。
温枫良自然不信,冷声问那人到底是谁,那人始终保持着得体温柔的笑容,看温枫良的眼神也十分慈爱。
他看着温枫良,语气是长辈特有的感慨:“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说完看了看逢霜,补充道:“还有了道侣。”
温枫良眼皮子一抬,流月直指那人脖颈,冷漠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那人说,“你出生在枫叶如火的秋季,是我和明封的孩子。你的名字是阿微给你取的,他希望你以后做个善良的孩子。”
“我讨厌明封,连带着讨厌你,我动过扔掉你的心思,被阿微阻止了,一直以来,都是阿微在照顾你,你对阿微也比对我亲……”
“所以呢?”温枫良蓦地打断他的话,神色冷如冰雪,“你当年是假死?”
温朝摇摇头,当年他是真死,不过被人救了而已。
温枫良咬着牙,剑锋仍稳稳抵着温朝心口:“你是故意的,故意等我自投罗网。”
温朝笑了一声,很怜爱地看着温枫良,他说:“枫良,你身为魔,不应该跟修士搅到一处。”
温枫良干脆利落道:“与你无关。我回来是和你争魔尊之位的,你打还是不打?”
“不打就给本座滚下这个位置。”
温朝不打,不仅不打,还在他与温枫良逢霜单独相处时,悄悄令人把温枫良是他孩子的消息散布出去。
他们长得像,一见便知是亲父子。
温枫良最终拿回属于他的魔尊位置,吩咐过那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魔将,便同逢霜出了魔界回到青羽宫。
逢霜告知少年他们遇到的事情,温枫良则一个人坐着静静心。
少年指尖搭在那青雀云蝶傀儡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目光偶尔看向温枫良。
若那个自称温朝的人所言非虚,他抚养温枫良那十几年里,未曾感应到温朝的气息。
温朝曾经对温枫良视而不见,今日温朝不但见了温枫良,还试图跟温枫良打感情牌,到底想做什么?
他低下眼睫,把玩着从傀儡身上拆下来的部件,沉吟几息道:“别的呢?”
逢霜犹豫一下,把他去北渊的目的说了——他还需要少年的帮助。
当初太昌祖神似也料到,会有其他世界的天道插手此事。
为何祖神不选择当世天道来做此事,逢霜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太昌祖神告知,逢霜才知道,他从小居住的地方还藏有一本功法。
——逢霜此番回北渊,并非如他哄骗温枫良的疗伤,而是修习那本功法。
他要吸收北渊神树的灵力,短时间迅速提升修为,达到半步天道的境界,再利用太昌祖神在北渊留下的阵法符文,才能彻底除掉旧天道。
以逢霜的身体情况,吸收不了那么庞大的灵力,所以他需要少年帮忙,把那灵力暂时封印。
少年神色担忧,担心温枫良听见,掐了道隔音结界,压低声音道:“你会同他一起死。”
逢霜话音刚落,少年就明白了,逢霜这回必死无疑——逢霜借用的不止是北渊神树的力量,还有北渊的气运。
捏紧拳头,少年沉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前辈,”逢霜平静地说,“您曾说过,他虽然是旧天道的一半,其实力也是我们望尘莫及的。”
少年沉默,逢霜又道:“何况,死我一个,能活千千万万的人,何乐而不为?”
“至于他,”跟着少年视线朝温枫良看去,逢霜说,“他若等的住,就让他等我百年,若等不住……便等不住吧。”
少年敏锐抓住他话里重点,他眸中含着笑意,也不瞒少年了,老老实实告诉少年。
“三缨丝能护住我魂魄,让我转世投胎。”
少年点了点他眉心,半真半假抱怨道:“你竟连我也瞒。”
逢霜不好意思道:“抱歉前辈,我……”
“你无需道歉。我帮你便是。”
少年最担心的是北渊族人死后无□□回,既然最大的隐患解决了,他也就安心了。
逢霜道:“这件事,还请前辈不要告诉他。”
逢霜想象了一下温枫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心口一疼。
他默不作声地听少年迟疑问他,这样会不会对温枫良很残忍。
长长的睫毛一垂,遮住眼底情绪,逢霜轻声道:“就当做是我在报复他吧。报复他在魔界折辱于我。”
少年看他,半晌一声长叹。
眼前突然投下一痕黑暗,温枫良头也不抬,伸出胳膊抱住逢霜,脸颊贴在逢霜腰腹,闷闷不乐道:“他说他是我父亲。”
逢霜任由他抱着,以指为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他长发,声音又轻又柔:“那你要认他吗?”
“我认他作甚?”温枫良很明白,温朝绝不会是来认他的,他嗅着逢霜身上的味道,继续说,“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逢霜便笑:“不用担心。”
温枫良在这儿坐了半天,想的最多的不是温朝为何遗弃他,而是小时候的逢霜。
他不像逢霜那般渴望亲情渴望有个家,故而知晓温朝这么多年对他不管不顾,他并不伤心,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逢霜不一样,逢霜重伤疗伤时被浮微带出北渊,成了裹在襁褓的婴儿。浮微把他交给穆谶抚养,令他受了十余年的折磨委屈,浮微连远远看一眼逢霜都不曾。
温枫良抱着他的心上人,一字一顿,异常郑重地开口:“我温枫良向天道起誓,此生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抛弃你。”
逢霜虽不晓得他在温枫良心中形象愈发可怜,但看温枫良神色,听温枫良言语能猜出几分。
嘴唇动了动,逢霜想说什么又咽回腹中,他望着温枫良,低声道:“我信你。”
温枫良仰起头看逢霜,逢霜微微低下头,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先挪开视线,逢霜抚摸着温枫良漆黑柔顺的发,缓慢道:“那些事,都过去了。”
温枫良细细观察逢霜表情,唇角弯出个漂亮的弧度,他说:“嗯,都过去了,我们得朝前看。”
他拉着逢霜的手站起身,也不问逢霜和少年避着他谈了些什么,笑道:“我们去看安安吧。”
小姑娘对温枫良的靠近并不抗拒,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睁得大大的。
逢霜抱起安安递给温枫良,后者手足无措地接过安安。
小姑娘软软的,有股甜甜的奶香,温枫良怕力气大了会弄疼小姑娘,又怕力气小了会摔着小姑娘,短短几息内,竟紧张到额头出了层汗。
逢霜眉眼微弯,走上前教温枫良如何抱孩子。
温枫良不知逢霜此举另有目的,以为逢霜原谅他,承认他是安安另一个父亲了,顿时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放下玩累睡着的小姑娘,温枫良双臂一张,环住逢霜腰背。
热气打在耳边,逢霜听见温枫良一叠声叫他阿霜,情话绵绵多情,字字句句都包含最诚挚最热烈的爱意。
他心里忽然就软的一塌糊涂,头昏脑胀地答应了温枫良在白日厮混。
待到西山日落,他蜷在温枫良怀里,嗓音微哑对温枫良道:“我想借你的昆吾锤一用。”
温枫良脚步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般抱他去朝花殿洗漱。
“好。”
朝花殿外那一片妍丝花开的甚好,逢霜靠在池壁,温枫良掬水给他清洗身子,又取皂角搓洗他头发。
风送来几丝淡雅的香气,温枫良亲了亲逢霜嘴角:“那片妍丝花,还要拔吗?”
逢霜看了温枫良一阵,才记起他曾对温枫良说的话。他闭上眼睛,下巴抵在温枫良肩头,是个全然信任的姿态:“不必。”
拔不拔已经不重要了。
温枫良很早以前就很好奇,逢霜为何这般厌恶妍丝花。看出温枫良的想法,逢霜抿抿唇不做声,他从池中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道:“我寻过死,”
那件事发生在他十五岁生辰,他刚被穆谶用过刑,狼狈不堪躺在地上,自毁的念头达到巅峰。
于是他拖着剧痛的身体,谨慎躲开穆谶,想了结自己,却不料被一个清岳仙宗弟子撞见,那弟子觉得他被什么邪术控制了,又惊又慌地把他送回青羽宫。
推门的动作顿了一瞬,逢霜语气仍是诉说他人过往的波澜不惊。
那天他被穆谶锁在暗牢,挨了五天打,数次在死亡徘徊,穆谶掐着他脖子,笑吟吟对他说,既然他想死,那让他好好记住濒死的滋味。
后来,穆谶怕他真的死了,就翻阅诸多古籍,想尽办法给他下了个禁制,只要他一有自尽的念头,禁制就会发作。
妍丝花,能唯一能缓解禁制发的疼痛的东西。
穆谶在那片花上施了法,没人破坏的了,尤其是他。
他再恨也没有办法。
后背一暖,他转过头,见着温枫良一副心疼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安慰道:“都过去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温枫良表情愈发难过,他眨眨眼,想了想说:“那你教我怎么用昆吾锤吧。”
逢霜仙尊,用过剑用过刀用过鞭用过长枪用过绸缎,就是没用过锤子。
偏生他要和旧天道同归于尽,还离不开昆吾锤。
温枫良:“……”
温枫良涌到眼眶的泪水硬是被憋回去,他牵着逢霜的手,寻了处宽阔的地方,召出昆吾锤。
昆吾锤有它自己一套招式和运转心法,不过温枫良不爱用那招式。
一来是以他那一世修为高,无人是他的对手,且他那时一心想着如何复活逢霜,没兴趣。
二来是他喜欢直接抡着昆吾锤砸。
偏僻空旷的山崖,温枫良一招一式教的很认真,逢霜也学的很认真,等逢霜大致了解后,细致地给逢霜讲解昆吾锤的运转心法。
时间在静谧夜色中飞速流逝,天边亮起鱼肚白,温枫良伸了个懒腰,仰面躺在草地上。
他扯了扯逢霜衣袖,后者吐出口浊气,转眸看他,他说:“阿霜,我想和你一同看日出。”
逢霜道:“好。”
看完日出回到青羽宫,温枫良刚用过饭,准备去逗逗安安,被逢霜叫住,接着研究少年给的那大阵。
观竹殿已被炸没了,至今还是没填的大坑,温枫良担心他们再把明昭殿炸了,便去了昨夜的崖上。
复杂的符文闪着金灿灿的光,又在温枫良手中被一点点染上暗色,逢霜紧紧盯着那快要成型的阵法,呼吸都轻了许多。
两人手腕三缨丝印记一闪,温枫良若有所感,十指翻飞结印,随着一朵淡紫色的花打着旋飘到地面,一道小型阵法在他们脚下形成。
逢霜激动地蹲下.身,反反复复确认阵法是真的成功了,连忙对温枫良道:“我们去找前辈。”
少年早就等在他们身后,严肃道:“寒明来报,说人界近来屡屡有村落被屠,我去看了看,是他所为。”
旧天道不知那几道封印具体在哪,但没关系,他用人命鲜血来找,总能找到。
“另外,他还在找三缨丝的踪迹。”
三缨丝已认逢霜为主,逢霜若有心隐瞒,即便旧天道把天地翻了个遍都找不到。
逢霜想拿三缨丝当诱饵,地点还没选好。
青羽宫和清岳仙宗离的不是很远,他与旧天道交起手来,势必会连累到清岳仙宗。
他要找的地方灵气充足与否不重要,最要紧的是远离人烟,最好连妖兽都没几个。
温枫良指尖在舆图滑过,停在其中一处:“仰山吧,我在那待过,是布陷阱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