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环境扭曲起来,像湖面漾起一**细小涟漪,那些不停变幻的光点凝成一片绚烂多彩的光芒,它们闪烁着,浮动着,宛如夏夜野外聚集的萤火。
逢霜头有些晕。
他牵着温枫良衣角,声音不复以往冰冷:“随之,你跟我回去,我便不再这般。”
温枫良歪头看他,没听也没出声,用一个吻堵住他剩下的话。
天色倏地暗下来,月亮高悬,月光如水。
银色锁链如同藤蔓缠上逢霜四肢,温热潮湿的气息自他眉间一路往下,他对上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呼吸顿时一乱,心里涌起一丝恐惧。
这具身体不是炉鼎之身,逢霜能感受到的和之前截然不同。他被温枫良逼的不得不求饶,哭到满面泪痕,求到嗓音沙哑,温枫良仍不放过他。
他抖着身体想逃,被温枫良冷漠无情拽着长发扯回来。
“阿霜,说你爱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说了我就放过你。”
逢霜低垂着头,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说出温枫良想听的话。
他的乖顺换来的不是温枫良承诺的放过,而是变本加厉,他仿佛陷入一场色彩斑斓的梦,不知时间流逝,听不见其他声音。
天一直很黑,逢霜恍惚他要死在这儿。蜡烛燃尽最后一点光芒,桌面烛泪堆红,窗外月色明亮。
逢霜不晓得他是何时晕的,醒来身上疼得他皱了皱眉。
帘帐被一只手掀开,温枫良给逢霜揉腰,眸中满含歉意道:“昨晚是我失了分寸,”
逢霜耳根微烫,听得温枫良问他喜不喜欢时,红晕立刻从脸蔓延到脖颈,没入衣领,他似怒非怒睨了温枫良一眼。
“好了,我错了,不逗你了。”温枫良投降。
侍女送来饭食,逢霜穿好衣裳下床,温枫良见他动作有些慢,提议他就在床上用膳,被他拒绝了。
“不成规矩。”
膳食清淡爽口,逢霜正好也饿了,吃饱喝足后才发现温枫良一口没动。
“你怎么不吃?”
“我看着你吃就好。”
逢霜又想蹙眉,一根手指及时抵在他眉间,温枫良柔声道:“别皱眉,我吃过了。”
“阿霜给我泡盏茶吧。”
温枫良话音刚落,逢霜便感觉自己双手不受控制,温枫良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让逢霜把灰褐色粉末倒入茶盏。
茶水注入盏中,逢霜不解地看向温枫良,温枫良慢条斯理晃了晃杯盏,轻声说:“我没用鹤顶红,用的是三日散。”
逢霜顿时睁大眼睛。
“你疯了?”
他出不了声,无声动着唇,温枫良看懂了,笑着回他:“没有。”
“别喝!”
茶水被温枫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半点没剩下。逢霜心上一疼,那疼痛来的尖锐迅速,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他从不轻易落泪,此时眼中却水光盈盈,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一般。
“阿霜,”温枫良服了毒,不敢亲他,只能用指腹拭去他面上泪痕,“不哭。”
他瞪着温枫良,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他甩开温枫良的手,强行让温枫良张开嘴,手指伸进去压着温枫良舌根,想让温枫良把那茶水吐出来。
“没用的。”
温枫良握住他手腕抽出,取下手帕认真仔细地将他每根手指擦干净。
“茶很好喝。”
三日散发作了,温枫良忍着剧痛,以指为梳理了理逢霜头发:“你想出去散散心就去吧,我从没拘着你。”
想了想温枫良又道:“不用为我担心。”
温枫良走后不久,逢霜恢复声音和行动能力,顾不得还在疼的腰和身后那处,他冲出房间,叫来下人,询问他们可曾看见温枫良。
经常服侍他的侍女被他通红的眼眶吓了一跳,闻言说,她见到陛下摇摇晃晃往后花园去了。
逢霜立马朝后花园赶去。
后花园花木扶疏,十步一景,逢霜没闲心欣赏,东张西望寻找可以让温枫良藏身的地方。
“温枫良,你出来!”
逢霜在一座假山前慢慢停下脚步。
他无端笃定,温枫良在里面。
假山凹凸不平,他寻了处比较平整的位置,将耳朵贴上去,屏息凝神地听。
他好似真的听到温枫良沉重的呼吸声。
“温枫良,你出来,你出来。”
没了修为,单凭逢霜一人之力弄不开假山,他叫了人,合力弄走那座假山,露出一道隐秘的入口。
温枫良确实在假山下面,他刚缓过一阵疼痛,反应还有些迟钝,逢霜哐哐砸门的动静让他回过神来。
他不知逢霜如何知道他在此处,但他并不想逢霜找到他。
梦境随温枫良心念变化,逢霜受梦境影响,砸门的力气越来越小,眼皮也越来越沉,下一瞬,他被直接送回房间。
翌日逢霜醒来天色已近午时,他揉着太阳穴,疑惑地想,他好像忘了什么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今日温枫良没来找他,侍女说陛下忙的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逢霜瞥了眼窗外——他和温枫良闹的非常不愉快那段时间,温枫良躲着不来见他,每天的各种赏赐倒没断过,这次也不例外。
罢了,下次见面再说吧。
王府的日子很清闲,脚踝锁链被取下,逢霜出门转了半个时辰。他关于京都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城外有一座很有名的寺庙,他曾在那里为温枫良求过平安符。
也不知那寺庙如今是否还在。
他不由得感叹,温枫良梦里一派繁华安定的景象。
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小贩们鼓足了劲儿叫喊揽客,逢霜视线凝在其中一件东西上,片刻后扭头离去,直奔另一条街的一家首饰铺。
一盏茶后,他从首饰铺出来,怀里多了长命锁和拨浪鼓。
这个孩子虽不是真的,但也是“他”怀了十个月,九死一生所生。
他逗了逗小姑娘,再返回自己院中用膳,又随手取下一本书看着,直到夜色来临,他放下诗集,路过桌边时顿了一下。
烛泪何时攒了这么多?
下人敲门送来热水,关于烛泪的疑问就被他抛到脑后。
夜深了,门悄悄被推开一条缝,来人悄无声息走到屋里。担心血腥味冲着逢霜,温枫良并没走近,与逢霜隔了两三步距离。
逢霜没放下床帐,他可以很清楚看到逢霜紧蹙的眉头,他指尖微动,掐了个诀,逢霜神色渐渐不再那么痛苦。
他站着看了逢霜好久,实在承受不住药力,才匆匆忙忙转身想要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攥住了他衣角。
没等他做出反应,那只手又握上他胳膊,冰凉的温度让他不自觉颤了颤,他飞快转头一看,逢霜精神的很,哪有半分睡意。
“你终于肯出来了。”
温枫良不做声,事实上他也出不了声,他一张嘴就会有鲜血溢出。那太难看了,他不想让逢霜看到。
赤着脚走到温枫良面前,逢霜双手捧起温枫良脸颊,他打量着温枫良因服毒异常难看的脸色,忽地弯唇一笑。
“你又要让我昏睡不醒?”
心思被拆穿,温枫良垂下眼睛,正要如逢霜所说那般,逢霜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
那双眼睛里隐隐有笑意,逢霜倾过身子,不偏不倚,正好吻在他唇上。
“你疯了?快吐出来!”
温枫良再也忍不住,使劲把逢霜推开,后者退了两步,毫不介意口中毒血,在温枫良抓着他肩膀让他吐出来时吞了下去。
“你……”温枫良气急,毒血不停从他嘴里涌出,滴滴答答滴到地面。
逢霜平静道:“我现在也中了毒,你不想让我死,就把这件事抹去。”
以温枫良的能力,完全能够做到。可逢霜没注意此时天色微亮,是中毒之人即将毒发身亡的时刻。
温枫良站不稳,跌坐到地上,逢霜沉默坐在他身旁,伸手搂住他,他身体时不时痉挛抽搐,黑色的血流得愈发欢快。
“你为何不愿意醒?”
逢霜温柔梳着温枫良凌乱长发,困惑地问:“这梦当真有那么好,好到让你甘愿放弃现实的一切,放弃安安,放弃……我,也要沉迷于此?”
温枫良没法回答。他死了,死在逢霜怀里,服毒自尽。
这个场景在温枫良死后开始崩塌,逢霜搂着温枫良一动不动,仿若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低着头,凝视温枫良堪称恐怖的面容,声音很轻很轻地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逢霜此时还没意识到,他先前求死的行为已经把温枫良逼疯了。
接下来的日子,逢霜不由自主地将白绫悬挂到高高的房梁上,踢开温枫良踩的凳子;他摁着温枫良脖颈,生生让温枫良在水中憋死;他拿过刀,一点点放干温枫良的血;他端着烛台,点燃房间。
——而这些,全都是他用过的。
温枫良全程是笑着的,在濒死那刻深情温柔地凝视他。
不仅如此,温枫良还搞了许多新花样。
似乎他死的越惨,逢霜对他的恨就会越少。
温枫良明白逢霜对他有怨恨,明白逢霜不会像以前那样爱他,可明白是一回事,能否接受是另一件事。
所以他把毒,把白绫,把刀,把灯盏亲手交到逢霜手上,只求逢霜能借此消消恨,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没意识到,他和逢霜犯了相同的错误。他们在伤害自己的同时,也把对方刺的遍体鳞伤。
逢霜猜出温枫良的想法,可惜他被温枫良所控,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遑论解释,头一回在心底把温枫良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这次好不容易摆脱温枫良控制,抬眸一望,温枫良靠着城墙,被万箭穿心。
可能是太疼了,反应迟缓,温枫良还没察觉本该在一旁看戏的人竟然冒着箭雨向他跑来。
利箭穿透逢霜胸口,鲜血溅到温枫良脸上,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听逢霜微颤着嗓音叫他随之,说他原谅他了。
温枫良抬起手,又怕逢霜的脸被血渍弄脏,最终无力垂下去。
“疼不疼?抱歉。”
“你不需要说抱歉,”逢霜摇摇头,他迟疑一息,低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见温枫良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逢霜无声张张嘴,又把话咽下去。
“罢了。”
箭雨停下,温枫良歪了歪头,逢霜身上的利箭凭空不见,连衣上血迹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这才露出个满意的微笑,微微仰头对上逢霜视线:“我还没有。”
我还没有原谅自己。
“阿霜,你回去吧。”
逢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温枫良原本半跪的身子往后一仰,跌落城下。
“温枫良!”
“太丑了,你别看。”双手违背他意愿地遮住眼睛,温枫良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霜,回去吧。”
逢霜抿着唇,抗拒着那股要把他弹出梦境的力量。滚烫眼泪自他指缝流下,他语气却又冷又硬。
“好,你既然不愿意醒,那就永远不要醒。”
余下几个字被他咬碎了嚼烂了,从牙缝挤出来,在空中飘散。
“等我来陪你。”
他方才其实想对温枫良说,温枫良若是跟他回去,他可以试着忘掉曾经那些痛和恨,尝试着重新喜欢温枫良。
但温枫良不愿意回去,温枫良宁愿在梦里一次次伤害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现实。
逢霜就说不出口了。
温枫良睁开眼。他在自己梦里当然不可能这般轻易死去,受到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
他摸向身侧,冷的,没有逢霜。
瘫了半晌,温枫良高声叫来侍女,问逢霜在哪儿,那侍女恭敬回他,说逢霜在哄小公主。
他忽略身上的疼痛,起身穿好衣裳去隔壁屋子找逢霜,尚未走近,便听见逢霜低低地哼着歌。
门掩了一半,温枫良只一眼认出,这不是真正的逢霜。
那个入他梦,想劝他醒来的逢霜,被他逼走了。
留下来的,是他想象中爱着他,未曾与他产生隔阂的“逢霜。”
他抬腿朝“逢霜”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等到了“逢霜”跟前,所有关于他发疯自尽,关于逢霜的记忆尽数从他脑中消失。
他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个温顺体贴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