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的夜晚没有剑花寒境那么寒凉,此时大约在冬季的尾巴稍儿上,晚风拂面还有几分暖意。
不知道是不是婚服太过厚重的缘故,陆遥光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走出婚房后,漫无目的地在府中乱晃,迎面遇上好些个婢女,见着他都像见着活阎罗似的匆匆埋头离去。
这个龙骁将军,竟有如此骇人?
大红的婚服在夜里很是显眼,陆遥光总觉得不自在,想换下来,却又不知道自己的卧房在哪,渐渐生出些烦躁来。
“大人,您怎么在这呆着呢?”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陆遥光回头看去,竟是淮桑。
他怎么在这?难道他也跟着自己跳了堕仙崖?
还有。
他方才喊自己……大人?
是了,淮桑此时还是仙体,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记忆也被堕仙崖抹除了。
陆遥光清清嗓子,“屋里闷热,我上外面透透气。”
淮桑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披着的袄子,还有露在外面冻得发红的手背,心底徒然升起一股敬意。
淮桑没接话,陆遥光觉得很尴尬。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道以这个身份该如何开口才不会太过突兀。
好在淮桑并未让沉默继续下去,下一阵晚风吹散之时,他开口:“透好气了吗大人?贪凉易感冒,夫人还在房中等您呢。”
陆遥光:“……”
陆遥光:“夫人身体不适,今晚我不打搅她休息。”
淮桑略显惊讶,轻轻“啊”了一声,随后很快接受了这番说辞,拱手作揖,“那属下也不打扰大人休息,先行告退。”
“慢着,”什么都还没问,陆遥光怎么可能放他走,“夫人她……”
欲言又止。
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万一这龙骁将军先前就对宋清洛的身份有所了解,他此刻再询问岂不是引人怀疑?
“大人是想问夫人的事吗?”淮桑眸中倏地闪烁起光芒。
陆遥光:?
陆遥光干笑两声:“哈哈,是的。”
“我就说您娶了夫人过门之后一定会改变想法!”淮桑说,“大人想知道些什么?夫人的喜好还是饮食?”
陆遥光默了默:“她的身世和经历。”
“这……”淮桑挠挠头,“属下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夫人是宋家二小姐。”
“就这么多?”陆遥光问。
淮桑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夫人虽是宋家二小姐,但却是上个月刚正的名。听说夫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走失了,宋府的人都以为她没了,最近市井间出现了不少传闻,这才高价悬赏寻女。”
走失了。
陆遥光托着下巴沉思片刻,若有所思。
淮桑见自家大人脸色深沉,以为他在为夫人的凄惨身世伤神,主动安慰道:“大人平日心思都花在布兵打仗上,没精力了解夫人的琐事也是正常,不必为此歉疚。再说了,您和夫人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深入了解彼此……”
他清咳一声,摸摸鼻尖,小声补充一句,“还有圆房。”
啪!
淮桑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陆遥光掀他一眼,何时装在脑子里的都成了这种东西,肯定是在天界时宋清洛整日胡言乱语,给孩子带坏了。
“可还有其他的了?”
“好像……没有了。”
“再想想。”
“唔……”淮桑闭上眼睛,努力完成大人布置的任务,片刻后睁开眼,“大人若是还想知道夫人详细的经历,不妨去花满楼瞧瞧。”
“花满楼?”听名字就不像个正经地方,“那儿不是听歌赏曲的艳俗之地,我一个有妇之夫去那成何体统。”
淮桑一拍脑袋:“瞧我给忘了,大人难得回一次南凉城,想必还不清楚这儿的门道。”
“那花满楼明面儿上看是花街柳市,实际上暗藏玄机。那儿的花魁,琴娘水儿,是南凉城暗桩的二把手,只要肯出价,几乎没有她拿不到的情报。”
这么神?
不知怎的,陆遥光脑中闪过那抹水蓝色的身影。
从前在天上,她也是如此知无不晓。
他突然很想会一会淮桑口中的水儿姑娘,看看她能及宋清洛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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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儿啊,你可算来了!”花满楼的秦妈妈满面春风赶到门口来迎,见到宋清洛直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哟,瞧你这一身灰,路上栽跟头了?赶紧随我去里间换身衣服去,夜宴马上就要开场了。”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等会儿我加奏一曲给各位爷赔罪罢。”宋清洛任由秦妈妈拽着她的胳膊,漫不经心环视一圈楼内。
同寻常一样,各处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磨蹭到琴娘舞女跟前拉拉扯扯,心里那点算盘隔老远都能听见声儿。
她打心眼里厌恶这些男人的嘴脸,默默啐了一口。
不过厌恶归厌恶,没人会和铜钱过不去。
“不打紧,不打紧!”听见自家花魁主动提出加奏一曲,秦妈妈仿佛已经看见金子哗啦啦从天上落下来,止不住的笑,连嘴里镶的大金牙都瞧得一清二楚,“人来了便好,呵呵,人来了便好!”
看多了秦妈妈这幅见钱眼开的模样,宋清洛扶了扶假面,不再多言。
她倒也没什么资格瞧不起秦妈妈,毕竟和她也算是一路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种人。
恍惚间,一道清冷出尘的身影自人群中一闪而过,纵使一袭墨袍也难掩其谪仙之态。
宋清洛饶有兴趣地多瞧了他几眼。
来花满楼消遣竟还要跟她一样带上假面,她倒想会会此人,探探他究竟是假君子,还是真谪仙。
进入里间,待旁人都出去后,角落里立刻显现一道人影,“水儿姑娘,今晚有人出高价买你的情报。”
“哦?”宋清洛懒懒褪去外衣,换上轻薄如纱的霓裳,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条披帛,“看来是位贵人呢,可要好生招待着。”
她盯着手中披帛瞧了会儿,觉得颜色太过艳俗,又扔回架子上,取了条水蓝色的下来,“去把暖香阁打扫出来罢。”
“哦对了,记得在台前给他腾个好地方,让人一眼就能瞧见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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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光按照淮桑说的办法找到线人出了价,却被线人告知最终定价须得由那个水儿姑娘敲定才算数。
那人还啰哩巴嗦跟他讲了一大堆,说什么要见水儿姑娘就得等到夜宴结束。
此处莺歌燕舞甚是喧闹,吵得陆遥光头疼。来这之前的兴趣都被消磨殆尽,此刻只想赶紧拿了情报走人。
管那个水儿出多高的价,反正龙骁是大将军,府里应当有的是钱。
谁知道那线人将他领到台前就没了影,夜宴很快便开始,一群舞娘拥了上来,水袖甩的满天飞,晃得他眼花缭乱,听了半晌也没瞧见一个弹琴的。
不得已,他眯起眼睛从缝隙间望过去,终于寻见一抹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
那女子带了假面,遮去大半的面容,一双秋波潋滟的眸子透过镂空,时不时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仔细瞧瞧,她的身形倒是与宋清洛有七八分相像,水蓝色的披帛淡去不少艳俗之味,反而衬得她似画中仙子,娇而不媚。
陆遥光在心里冷哼一声。
再相像也终究与她不同。
一曲毕,众看客纷纷拍手叫好,哨音此起彼伏,个个眼中流露出轻浮的神色。
“水儿姑娘真是美死爷了,不够看啊,再来一个!”
“嫁给我吧水儿,明日我就八台大娇娶你过门!”
“水儿水儿你最棒,我为水儿举大旗!”
“…………”
陆遥光无语凝噎。
这些人喊得都是些什么,平白无故糟践人家姑娘的清誉。
台上,众人口中的水儿携琴缓缓走到台前,水袖飘扬,轻轻扫过前排客人的面颊,扫得众人心花怒放陶醉其中,最终停留在陆遥光肩头。
下意识的,他顺着水袖向上看去。
鎏金假面覆在那张面孔上显得妖而不俗,艳而不媚,仅凭露出的部分面容也能想象出其完整的容貌该有多么明丽动人。
一颦一笑无时不刻不在勾人心魄,可细看那双眸,却又从中看不见一点真情。
像是对待玩物一般。
不得不说,此女能稳坐花满楼的花魁之席,不无道理。
可陆遥光不吃这套,他只想快点拿到情报,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所以他伸手攥住了那缕薄纱,旋即得到了一抹轻佻的笑。
这人的定力也不过如此,跟那些玩客没什么不同。宋清洛笑着想。
见她对自己笑,陆遥光目不转睛地盯了回去。
初来乍到,虽然淮桑跟他讲了很多,可他还是不太熟悉人间的行情。这样做,应该算是对上暗号了吧?
宋清洛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这人怎么色眯眯的?
流氓。
“今日水儿来的晚,劳烦各位爷久等了,不如加奏一曲,就当给各位爷赔罪了!”
薄纱从陆遥光指缝间抽离,水蓝色的披帛在半空中旋了一圈,而后随着主人稳稳落在琴凳上。
虚握腾空的拳兀自紧了紧,悠扬婉转的琴声已然飘入耳中。
身旁一位看客见陆遥光如此痴色,肘了肘他,“这位公子是头一次来吧?怎么样,水儿姑娘柔情似水是不是名不虚传?那双含情眼啊,勾人!”
“……”陆遥光不喜被旁人触碰,默默往边上挪了半步,那人“嘁”了一声,也不自讨没趣,继续将视线投回台上。
曲子确实好听,陆遥光也确实郁闷。
怎么一曲结束还有一曲,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堕仙崖洗去灵力的缘故,他总感觉这幅身体不似先前在天界时精力充沛,才刚刚子时就开始犯困。
一曲过半,旁人有多激情四射,陆遥光就有多昏昏欲睡。
周遭蓦地掀起一小阵惊呼,将陆遥光从睡意边缘拽了回来,人还在状况外,以为是有什么意外发生。
结果意外是没瞧见,却被一根玉指挑起了下巴尖儿。
陆遥光:?
宋清洛怀抱琵琶,趁着后台琴娘间奏的功夫,在舞娘们的簇拥下来到台前,径直走向陆遥光。
那些勾勾手指就像哈巴狗似的男人她都看腻了,偶尔来个新鲜货色,她倒是十分有兴趣。
关键是,她还从未见过能在她的台下打盹的男人。
间奏接近尾声,宋清洛起身回到台子中央,缩回手指时若有似无地刮蹭过男人的唇瓣,留下一抹余香。
香味很淡,像极了宋清洛在天界时,身上的淡香。
还有她的手……光滑细腻的触感,也很像她。
陆遥光晃晃脑袋,企图以此能把杂念抛之脑外。
怎么总想着她?真是见鬼。
思量间,琴音戛然而止,琴娘舞娘纷纷下台,围拥在台前的看客们一哄而散,各自寻着各自的旧相识去。
蓦地,喧闹声也戛然而止。陆遥光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下,被一条水蓝色的披帛环住腰身,披帛的两端攥在宋清洛手中,调笑着牵他走上二楼雅间。
暖香阁的门是虚掩着的,宋清洛指尖一搡,门便开了。
陆遥光此时明白过来她在做戏给外人看,一路顺着她牵扯的力道一步一台阶,直到阖上门才松散下来。
他以为到这儿就该回归自我了,结果不是。
宋清洛故意贴近他身前,暗送秋波,目光莞尔反复在他身上流转,一手扯住披帛端头,一手一寸一寸收紧,在指尖上缠绕一圈,将人带向屋子中央竖起的屏障后方。
“姑娘这就多此一举了吧?”陆遥光神色暗下来,冷道。
宋清洛没理会他,只是轻笑两声,将人按在备好的座椅上。
薄纱荡在陆遥光胸前,缠上脖颈,轻飘飘掠过,一阵搔痒。
注意力被颈间触感分走大半,忽然间,只听“吧嗒”两声清脆。
陆遥光顺着声源望向自己的手腕。
——这座椅扶手上竟还安置了两副手铐!
方才心思都被这女人的动作引了去,甚至忘记观察周遭的环境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自然要为我的人身安全做打算。”宋清洛声音懒洋洋的,似乎不是头一次这样做了,“只好先委屈公子咯。”
从陆遥光身后离开前,宋清洛的五指攀上他面上那张假面,轻轻扣住边缘。
陆遥光的心头紧了紧,指尖攥紧扶手,而后得到一声调笑,“公子这是紧张了?”
假面边缘的五指松开,宋清洛步伐轻快退到屏障的另一侧去,“放心,水儿也是讲诚信之人,没谈拢之前不会动你身上的任何东西。”
“说吧,想从我这儿买点什么?”
虚惊一场,陆遥光仍心神未定。刚才险些落下把柄,一旦她揭开假面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很难说不会借此大作文章,对他狮子大开口。
毕竟刚迎娶夫人过门,当晚就被发现出入花满楼,任谁听了都要啐几口唾沫泄愤吧。
好在她没这么做。
陆遥光平复心情,“我想知道宋家二小姐的生平经历。”
宋清洛身形一顿,缓缓落座,翘起腿,扬了扬眉稍。
这人似乎比她想象的更有趣些。
“公子愿意出多少买她的情报?”
“五十两。”
来之前他稍稍翻阅了暗桩价册,像宋清洛这种不算出名的小角色,开价一般不会太高。
“五十两?”宋清洛尾音上扬,抬手捋捋碎发。
这是不够的意思?陆遥光想了想,加价,“一百两。”
宋清洛笑了两声,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陆遥光皱眉:“一千两?”
宋清洛有这么值钱?
“一千两,黄金。”不值钱的宋清洛在陆遥光略显讶然的目光中徐徐收回手指。
陆遥光微笑:“水儿姑娘,怎么不去抢?”
“公子若是嫌贵,大可以现在走人,咱们有缘再会。”宋清洛换了只腿翘,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陆遥光挣挣手腕上的镣铐,“说着让我走,你倒是给我解开。”
宋清洛:呀,忘记了。
问题不大,反正她也没想着真放他走。
“这样吧,公子先告诉我为何要这姑娘的消息,我再做打算。”
陆遥光觉得这水儿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于是真假参半道:“其实宋姑娘一直都是我的倾慕对象,近日听闻宋府为她正了身份,又嫁入将军府,心有不甘。”
他做出心痛的样子,“早有耳闻,宋姑娘幼时走散,想必一路走来十分艰难,我担心那龙骁将军是个粗人,对她不好。若我能多了解她一些,或许还有可能……”
“你还想抢别人媳妇?”宋清洛讶然。
不仅讶然这位公子大胆的想法,更讶然于,她何时有了这么一个狂热的追求者?
她本人怎么不知道?
陆遥光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既然对方主动给他找补,那他也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说,“水儿姑娘,看在我一片痴情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帮我一把吧。你也是女子,想必你也不忍心看到像清洛这样心地善良身世凄苦的姑娘嫁错了人,一辈子都不幸福吧?”
真是跟宋清洛待久了,胡话张嘴就来。
在一声声赞美中,宋清洛逐渐迷失了自我。
她此时心情很美丽,于是松口道:“罢了,既然你一片赤诚之心,那我也不拦着你。一千金确实贵了些,本姑娘给你打个折。”
修长纤细的食指再次伸出,隔着屏障在陆遥光眼前晃了晃:“一百金。”
“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多谢姑娘。”陆遥光笑笑,望了眼窗外,“天快亮了,姑娘也该解开这镣铐了吧?”
再晚点,府里的人就该起早了,若是让他们发现自己这身打扮从花满楼出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是自然,不过在这之前,公子还是先将名讳告诉我,日后再联系也省事。”宋清洛说。
“再联系?”
“不然?难不成非公子身上带够了一百金?”
“那倒没有。”陆遥光想了想,决定拆字拆半边,给个假姓糊弄一下,“在下姓击。”
“鸡……公子?”宋清洛艰难地喊出这个称呼。
一听就是个假名,可这取得也太……随性了。
罢了,什么样的客人她没见过?来她这打探消息的多少都有点奇怪的癖好,见怪不怪了。
只要给钱就是好顾客。
这么一想,宋清洛欣然接受了这种称呼,“鸡公子,那咱们三日后于此处再见,记得备足金子哦。”
说罢,她从前襟内侧摸出一把铜钥匙,越过屏障扔到陆遥光身上。
“鸡公子自己解决一下,本姑娘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不知不觉竟耽误这么久,天都快亮了,得赶紧回府!
一会儿被人发现可就玩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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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水儿姑娘(1 2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