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燃一怔，寻声望：
绯衣的看客抱剑，戴獠牙尖利的青铜兽面具。
他周围的人群噤声，自发腾出一圈真空带。
怎么还孤立人家呢？
杭燃见了忍俊，没忍住又瞧两眼，露几分稚子心性的好奇。
怎么想，方才他唯一算得上出彩的表现，也就些许仗着皮囊的少年气。
想是玉佩生了副好皮囊。
他猜：这是位大人物。
那老板看到绯衣客时，惶恐得很。
还是位乐意见义勇为的大人物。
可见这具身体的运气不好，但也不坏。
杭燃含笑，朝剑客一礼：“请问阁下有什么见解？”
剑客答：“观针脚应是隆熙十年前后时兴的绣法，好时节。”可他的神情不是这么说的。
他……似有不忍？那复杂的眼神叫杭燃怔然。
剑客生一双鸳鸯眼，婆娑在柳叶随风曳的光影里。清寒的日光掩映着，瞳色隐约泛点绿。头发却是乌直，扎高马尾显利落，露出右耳钉一枚墨玉雕纹平安扣样式的吊坠摇过杭燃眼前。
搭配简繁得当，不过要论核心出装，还是这位的长相。
——时尚的完成度靠脸。
“您说得是。”杭燃垂眸。
想对方是混血，而且眼明，离有几丈远，也能辨清细致的针脚。
杭燃就不行，准确来说，是原主的视力不行。也不知这里能不能卖眼镜？
心绪一瞬跑偏，杭燃回神，思忖起剑客口中的“隆熙”。想必就是先祖父在时的皇帝吧。
初来乍到，不知内情，有人出头他自然想当个应声虫。
“大人说的是，这确应是隆熙年间的织物。”掌柜的更不敢明面反驳，“可、可那是仿造的啊……”
老板愁眉张猴脸，额头已经隐隐冒汗，小眼滴溜转。
杭燃看那情状就知道，他是想觑剑客的脸色行事，结果觑一张严实还凶的青铜兽面具脸色。
想笑，但在剑客沉冷甚至还隐隐透露点奇怪的眼神里，杭燃没笑出来。
咳、严肃点。
杭燃端正：“证据呢？”
老板翻布匹里衬眯眼细看，又阔气起来：“证据就在这用线上！”
“诸位，且看——”
老板朝众人抖开布。
“这所谓的金线微微发黑，分明是铜芯或染色丝，以次充好！”
“更不必说织出的经纬也疏乱，真品怎会如此不精细？”
“至多，至多值百两。”
“我还给了小公子二百两。”老板抹着眼控诉。
老板这么一引导，大家也越看越觉出：
“欸对，这是真金线吗？怎么会发黑。”
“相较起来，那针脚更凑合哈。”
“可我看着这针脚有点错落起伏的意思，怎么感觉像没绣全的花样啊？。”
……
是了。
杭燃暗自嗤笑。那针脚绣出的是小半边波斯对狮纹样。
剑客抱剑不语，他在等杭燃。
杭燃也在等剑客送佛送到西，不料躺平一半没了依靠。
杭燃失笑，作势要上前。老板见状就抱起织金锦往后撤，警惕：“诶呦这人，怎么被说破了事实就要打人呢？”
“咱俩这身量，谁打谁还不一定。”杭燃更好笑，“你既要鉴定金线，挪它到不照光的地方怎么方便鉴定？”
此言一出，大家这才注意到：铺中藏品是老板特意安排在店门附近显摆的，日光招进门拢个全；而老板自己却抱着杭燃当的织金锦站阴影里。
一时大家的神色都变了味儿。
老板见势不妙忙狡辩：“我这不是，一时心急。”他不情愿地磨蹭，杭燃痛快。
杭燃抽回织金锦，伫店门口抖开全整的布匹。
欻！
众声哗然。
但见青白日光透锦缎，镀其上赤金彩的一对栩栩雄狮，那狮鬃浓密如真毛流，矫健腰背上还生出双翼。
恍如神物。
“这是真金线。”绯衣客淡声道。他略松怀里剑，望向杭燃的目光愈深邃。
这位是识货的。
杭燃微笑。
不仅金线是真，甚至还可能是最早流入天朝的织金锦，完全保留了西方的写实派与取材原型特征。
其意义和价值更非凡。
绯衣客抿唇，问：“杭家现在真的要典当它？”这话没头尾。
玉佩也沉默。
留杭燃眨眨眼，只道声：“应急。”
比起这个，杭燃好奇：“现在还是西贝货吗？”
老板臭脸：“不是西贝货又如何？你这真金线，又没比西贝货价高到哪里去。”
杭燃苦恼：“那就是说，比西贝货价高。可你却是按西贝货的价钱给我换的银票。”
老板：“……三百两。”
杭燃看老板额角青筋跳，猴脸又掉粉，他忧虑地避让些。
“小店一时失误。”老板僵硬张笑脸，“我给你补上差价便是。”
杭燃喜笑颜开：“按什么补？”
老板沉吟，瞟眼杭燃怀里的织金锦。“补真金线的用料价。”
他已经面露肉疼的吝啬。
偏偏……还是不肯说老实话。
“只是用料？”杭燃疑惑。
老板眼皮直跳。
杭燃不高兴：“我怎么看来，你方才给大家展示的那小块其实是狮绣与联珠纹。”
“你道这处经纬疏乱，实则是真品金线乃手工通梭织造，其接结方法更繁复精妙，正是匠心精造才使得真品经纬线密度不均。”
“再加之，联珠纹绣此处本就有错落缀饰的用意，因而，”杭燃微顿，似笑非笑道，“局部看自然大小不均。”
老板被一再拆台，脸上终于要挂不住。
再这么下去，杭燃还不知要给一匹织金锦抬到哪的价，不如……
“诶呦，这是小人眼拙了。”他谄媚出个笑脸，“那小公子您看，您报多少的价，我再给您补上。”
杭燃没答，似笑非笑：“我见你家店正堂的牌匾，假一赔十可作得数？”
假一赔十。
老板倒吸口冷气，听出杭燃的言外之意。他忙使眼色，想要仆役赶走围观众人。
门外，绯衣客出言：“按律法，作得数。”他凉凉扫一眼，那几名踌躇的仆役顿时缩回脚，噤声。
掌柜的见情形，也只能狠剜眼仆役泄愤。
杭燃戏谑：“掌柜的，莫不是眼抽筋了？”
他倒狐假虎威。绯衣客唇轻掀，身影悄然隐没人群里。
杭燃一句话，店门外充盈众人快活的笑，纷纷起哄。
“是啊，怎么就一句眼拙盖过去了？”
“明摆着糊弄，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假一赔十！”
……
“自然是算数的。”老板擦额头的汗，快擦出个花脸。
杭燃一笑：“六百两，翻十倍。请。”
现在听见他的“请”字就犯怵。
老板含糊：“这么多钱，我一时凑不出全部的，您一个人来的，也不好带走不是？”
杭燃无谓：“先付定金。剩下的，就劳驾改日一并送杭府了。”
“毕竟这么多钱的阵仗，可是在堆你家的诚信，大家说是不是？”杭燃言笑间促狭老板。
在众人看热闹的应和声里，老板青白脸。他谄媚笑：“一定一定，必不让杭府久候。诚信的事，怎么能算亏呢？”
他背对围观群众，一脸晦气朝打杂的挥手：“你，先去给小公子取六百两来。”
说着，他倏忽想起什么，略一停又叫住仆役。“我那柜子里有备用的，拿那个。”
掌柜的活泛起歹毒心思，用眼的余光觑杭燃。
杭燃在找那绯袍的剑客，可剑客已经不知何时匿迹在人群里，再寻不得。
想自己这不是一出高开高走的好戏，留不住心向的看客。
杭燃可惜。
“你这运气，还挺好……”玉佩有些恍惚。
杭燃听了笑一下算了。他还在琢磨绯衣客的来历，还有去向。他去哪了？
“继续巡查京都吧？”玉佩能听见他心声，复杂道，“他是青铜卫的人，近日奉上命，配合京府尹严加监管京城治安。”
只是——
今天是例外。
玉佩端看杭燃，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说。
今早出门前，父亲还说青铜卫要迎外邦质子们进京。
杭燃这才恍然，玉佩所指的运气是剑客。他一愣，
他还搁这儿假模假样的伤秋，悲春的肉疼老板已经缓过劲儿，趁他不备遣散围观众人。
仆役抱箱子搁柜台上一声响。
“小公子，这是定金。”老板点头哈腰。
杭燃掀开箱子拨弄几次，晃见底下色调明显青灰的银票。
他捻其中一张细打量，观察出款式、手感与大部分正常的银票大同里的小异。
怕是表面涂过什么东西，经年后沉淀出的色调和颗粒感。
玉佩好奇：“怎么了？”
他看这银票，“也不是假的啊。”他不解。
“能用倒是能用。就是工艺有点旧，这印花三四年前就废版了。”
杭燃思量着，视线莫名落在了“钦奉三年造”的字样。
出于直觉。
“换掉这部分钱。”杭燃撩眼，老板朝他满脸堆笑。
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
老板闻言惊奇：“你敢拒收本朝货币？你犯法了你知道吗？”
他还拉开柜台的门，里面空荡。
“……”杭燃看他的自得样，心想这人是猪八戒的九齿钉钯成精吗？
惯会倒打一耙。
他也不打算和老板再逞口舌之快。
这会儿门口已经没人驻足，还有店里七八个人手围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
杭燃合箱子利落：“那就算了。”
“……”小心眼的老板还等着噎回去杭燃，狐疑看他。
杭燃也狐疑：“你属什么的，怎么还挡路呢？”
好狗不挡路。
“你！”老板又青白脸，颤手指杭燃。
“我属龙。”杭燃迷茫又无辜，拨开他帕金森的手，恳切，“真得走了，改日再叙。”
“好得很。”老板冷笑，哼一声甩袖子让开。
怎么，哼哈二将吗？杭燃一边在心底腹诽，一边阔步出当铺。临走前，他最后扫了圈店里陈列，目光锁定在其中看起来最贵的那件古董——供在正门口的青铜器，口小而肚大。
顿时，他心里也有了算盘……
杭燃抱箱出门去，神清气爽。他在街头物色到架马车。
“去杭府。”杭燃抛给圆脸车夫一锭银，掀帘进车厢。
车夫接了银子不知所措：“您这，我找不开余钱啊。”
“那就预付以后的。”杭燃摆手不在意，发冠缀玉珠串叮当响，衬声线更似泉的清澈，“包月应当是够的？”
玉佩酸溜溜：“你倒是个阔绰的。”
杭燃眉峰轻挑，瞥它。
它道：“你用心声，也可以和我沟通。”
【哦，嫌我败家呗。】杭燃鸦睫扑闪下，还有点委屈。
“没事，尽快回杭府吧。”玉佩隐有鼻音，“我在外面待久了，父亲会担心的。”
还是个乖宝宝的待遇。杭燃哑然。不都说：古代人成熟得早么？这位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吧。对比起玉佩里的杭燃，再想自己，杭燃摇摇头，抛却脑中那点落寞。
他现在，更想回去了。
杭燃摩挲着玉佩的吊绳。
玉佩无所觉。它已扭过身，仍碎碎地念叨：“阿姐也是，宫里的侍女不能在外过夜，得赶在宵禁前回去。更别说近日外邦觐见，宫门最管得严。”
玉佩很失落。
杭燃想了想，摩挲血勾玉顶，权作安慰小朋友了。看现在待的这小身板，原主顶天不过高中生的年纪。
不过，未成年雇主也是雇主，甲乙方该聊工作。
【指标超额完成了。】
杭燃拍拍箱子。
【你答应我的条件呢？】
玉佩蹭蹭箱子，试探：“你想知道什么？”
【你先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杭燃眸光流转，他开始冒坏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织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