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酡红的晚霞向地平线堕落,直到墨蓝在天空完成整片涂鸦,素君才舒口气起来活动,

一眼看到鹂啼放在小几上的书,拿起来翻了两页又插到书架上去。

“书名起得漂亮,是很抓眼的。”素君开了腔。

鹂啼问:“这书名你起的?”

素君笑笑:“不是,沈秋俨起的,这个棠前艳的书,难看吗?”

难怪腰封上沈秋俨的溢美之词占据了很大一块面积,鹂啼点点头:“难看,堆砌辞藻,狗屁不通。”

“所以拿奖跟书写得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素君这话也不知是对鹂啼讲,还是自语。

紧接着她看向鹂啼,用任性小女孩的腔调发起愿:“所以有好多好多的不甘心啊,你想不想拿奖?”

鹂啼不答话,眉头拧起来,脸上写满困惑。

素君好像故意要逗她似的,怂恿道:“拿奖好处多呢,奖金多了,人脉广了,稿费都要三级跳了,这种好事你不想?”

鹂啼想答一句想,但是又怕踩到坑。

她不是不想,只是还没来得及想到那么远。

如今衣食无忧,还有学上,现下不过居安思危,写写小说赚点钱,能攒出来一份自己的小家底最好,攒不出来,能找到齐婶子,两人一道去小地方开间店,能有自己可以把握的人生也行。

从底层趴着爬上来,两年功夫,现在总算能站着,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毕竟生活从没给过她发春秋大梦的契机,现在素君这样一提,于她而言,也像别的人遥远至极的幻梦,作不得真。

“想,可是我知道自己斤两,而且,给你的这本书出了之后,我就打算踏踏实实写东西,再不必拿自己冒险去换机会了。”鹂啼倒是出乎意料的老实,素君暗想,一个野心不足,但天赋很高的人,究竟能不能实现她的一腔抱负,跟抱负之下的那一小角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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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捉住鹂啼前,素君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失眠中度过,在她跟深秋俨那个名义上的家里。

白天,她上班,沈秋俨要么在外头,要么在不辍斋,其实夜里也不大着家,回家了,大都在他的书房里待着,只偶尔跟她同房。

她是有些小小洁癖的,又认床,每当假寐中感受到床的另一边陷下去,她就会在心里背诵诗歌,很长的那种,比如有一段时间是《荷马史诗》,有一段时间是《罗摩衍那》,那样才能平息她心里不断争吵的两个声音。

刚刚嫁给沈秋俨的时候,她就怀疑他一直在不断地出轨。其中一个声音安抚她,沈秋俨很爱她,要不怎么会娶她呢?而另一个声音就在对她讲,他根本不爱她,娶她不过是怀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罢了。

她总觉得自己对沈秋俨来说应当不是多么重要的人,最初的交集,是她本科暑假时在一家公司实习。

有天父亲说要来接她下班,下了楼看到副驾上坐着一个儒雅的男人,意气风发中满脸惊讶地打量着她。

她红了脸,手忙脚乱匆匆上了车,慌张中听到他不知问的谁:“素君都长这么大了呀,是个大姑娘了!”

父亲答了一句:“还是小孩子呢,不争气,非要跑外头去念书,别人家的女儿是贴心小棉袄,我们家的女儿是一心往外跑。难得回来一趟成天忙实习,忙聚会,还是不肯待家里。”

她窘得不知怎么好,脸快贴到后座的车窗上去,一心盯着窗外的风景,一言不发。

手机响了,一看,是实习带她的领导打来电话,等接通,又是交待她回家准备明天开会用的文件。

她唯唯诺诺地讲着电话,眼睛无目的地在车里巡,一眼便看到后视镜里的沈秋俨,他直视着她,一点遮掩也没有地盯着她。

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放到平底锅上的黄油,迅速化作一汪温热。

才挂了电话,父亲一个急刹车,手机向车座底下滑去,素君窘得俯下身,伸手朝前探。一只握着手机的手,蹭过她的指尖,吓得她一缩。

摸索一阵悻悻起身,一抬头,那男人笑意更浓,把手机递过来,语气却谦恭:“素君,手机。”

礼貌里带着挑衅,像猎人对待陷阱里的小动物,他的泰然给素君带来些许压迫,只得别别扭扭地靠回后座,凭那点依靠克制住再往前看的**。

那男人嘴上下着功夫,眼睛也没闲着,见她一张脸朝着车窗外,便细细打量起她的脖颈和侧脸,那只生得白净圆润的耳朵上是一枚银质立体金字塔状耳钉。他暗自觉得可惜:这真不搭,本该配上南珠的。心里的话好像叫那耳朵的主人听了去,他刚列完近期读过的书单,就见那只耳朵耸了耸。

他很快反应过来,今天车里的这位小朋友,也是同行,好似得了她的鼓励,他的谈兴一下子就旺盛起来,同谈教授越聊越开阔。

这一回她留心听他们对话,他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近期的一个还未揭晓的文学奖,在比较中时不时因观念不同而起些摩擦,再最终获得一个共识。

她心里开始揣测起这个人的资历来,年纪比父亲要轻,资历却未必浅,谈吐也像是很有些底气的,父亲尚且得让他三分。她暗暗留心这人谈吐,颇有见地,博识间妙语不绝。

直到他们聊到一本她刚实习时参与校稿的小说,那是一部奇文,题材边缘,词句大胆,情节并不多么独到,视角却幽微,叫人读来只觉妖异横生,可与魍魉同欢,颇有蛊惑力。

父亲评价其绮艳糜丽,难登大雅之堂,虽有独到的立意,在主流文学奖项的竞逐上甚至是不值入围的作品。

那个男人却说,中文因历史传承的缘故,在创作风格和文本继承上本就应该有更广阔的空间,以主流之名扼杀多元创作的机会这可以被称之为“主流的原罪”了。

素君想起那本书,她参与过校稿,遣词用句的奔放大胆叫她读来有一种背德感,但那又的确是有吸引力的,特别的,让人难以抗拒的。

异色便不允许被融入,好像没这道理,她在心里暗暗赞同着那个男人。

有些人的敏感是天生的,比如素君,望着那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她的心里有个声音一下一下响着,好像在告诉她,她跟那个男人迟早会发生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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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顺理成章的,硕士毕业后,她跟他结婚了,结婚前,她跟随沈秋俨到旧居整理新房。

她在他的旧手札封皮内侧翻到一张合影,一个美丽蓬勃,又气质清新的女人,抱着一个小毛头,在皑皑的雪地上,远远的天幕中绿霓仿佛还在翻滚着,是极光。

沈秋俨伸头过来一瞧便已了然,他淡淡地笑了:“这是我的前妻和孩子,不过他们都在新加坡,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素君陷入沉默,半晌才接了一句:“她真漂亮。”

“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沈秋俨的语气里带着遗憾和惋惜,末了再补一句:“你比她好看许多。”说着便拿了面镜子来,冲着素君一照。

素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那张仿如隔世的照片,突然感觉到难堪。

一方面她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在无意间介入了一个她从不认识的女人的婚姻,另一方面她也在怀疑,身边这个与自己爱得极热烈的成熟男人,过去究竟有多少她未曾知晓的故事。

在那些她一无所知的过往里,他是如此潇洒而无情地对待过多少个女人?

她没有机会想很久,就在教堂里跟他结了婚。

她本不拘于场所,倒是沈秋俨,在结婚仪式这件事上格外地执着。他坚持必须要在教堂里办一回婚礼,以弥补上一段婚姻中留下的遗憾。

他对素君说,那种全新的,他未曾经历过的婚礼模式,会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新的婚姻里重生了。

这听上去很容易叫人感动,素君在不厌其烦地试着婚纱和准备着那些没完没了,无比繁冗,在决定结婚前根本从未想到过的誓词时,她的母亲却嗤之以鼻。

那时素君母亲的身体已不好了,按照她父亲的意思,早些办婚礼也是给她母亲有个交代,叫她至少见到女儿嫁出去。

实际上谈教授打的是什么算盘呢?素君心里隐约知道一些,她母亲知道得更多一些。外人眼里更是旁观者清地能体会得了全貌。

老婆病得是要不成,年内恐怕便快要走了,女儿呢眼看要嫁人,他平白得一大笔彩礼算是板上钉钉,外加在学校里即将高升,人生三大喜事在谈教授49岁这年接踵而至,谁能不高兴呢?

只是高兴却也不能忘了形,斯文人,总归得给自己留一些体面的。

素君母亲的脸色一天天灰败下去,白得泛青,谈教授脸上的红光却日盛,妻子一病,这身子一差下去也就一年功夫,他已不大有耐心伺候床前。

家里的老帮佣刘妈端了素君母亲喝了半碗的药,候在一旁,寡言冷眼瞧着这貌合神离的一家人。

她心里开始暗暗盘算,素君母亲一走,她就回乡养老吧。素君叫她没心肝的父亲半嫁半卖地打发了出去,明面上头风光体面,往后怕是一地鸡毛。

这姑娘现下里满心欢喜,说到底没有半点根基,她这娘家也一样靠不住,后头日子到底比她母亲也好不到哪去。刘妈看了大半辈子的寡情薄义也算是看够了,那份闲心,留给别人去操,她后半辈子决计不再耽下去。

清贵清贵,这话说得真动听,娘家实则毫无指望。素君的母亲在病榻上拟了遗嘱,坚持要把那套青云路的阳光大平层留给女儿。

说是说嫁妆,谈教授却有些眼热,明里暗里地絮叨数日,拿女婿的家底来撑了头面,要不是妻子病歪歪的模样随时可能撅过去,谈教授怕是还要拍案而起跟她争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素君淡漠地看着这对怨偶,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尽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劣根性,对他们而言,脸面这种东西,在纯粹的利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吧。

与风雅的父亲不同,素君的母亲经营上还是有些本事的,早年在事业单位做小科员,与当时刚刚才当起讲师来的谈教授相亲结婚。

婚后生下了素君,她便停薪留职开始为自己的事业白手起家。

几起几落,攒下丰厚的家底,跟丈夫的矛盾却日益深沉起来,这个女人当年拿死工资的时候,他嫌弃她没钱,家底还不太够,后来妻子发迹,他又回过头来嫌弃人家庸俗。素君懂事后,这两口子只要碰面,就在为这么些虚无的争执不休,直到现在,终于有人要先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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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萧墙记
连载中冬无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