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多面
这阵接触一多,素君渐渐乖觉起来,何知衡待她不大寻常,态度比之常规的律师与客户间合作更为冷淡,更不要提她计划里后续打算托他帮的一系列忙。一筹莫展之际,素君决意与他当面锣对面鼓认真谈上一谈,彼此交个底,才好做打算。
这正合了何知衡的意,他多少有些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能让一个曾经的温室花,菟丝子长进起来?于是与素君谈完近期手头白苏纪相关文件整理结果后,他怀着些恶趣味有意提起了沈秋俨。
何知衡作出一脸诚恳:“我说沈兄近来特别高调,谁的局都能碰上他,原来是有你这贤内助帮他稳住后方啊!”
素君浅浅抿了口柠檬水:“呵,他出他的风头,我穷忙我的,其实我俩平日里倒也没多大相干。”
何知衡一脸讶然:“咦?是吗?你最近刚捧起来的那个小新人作家,不也是他介绍给你的?”
素君偏开视线:“你这……是太关心他还是太关心我呢?”
何知衡推开餐具,揩揩嘴,双手交握摆在餐桌上,目光专注于素君的脸,以十分的关心问出来一句:“他跟这小新人交情可不浅,之前沈兄的局上总少不了这号人,这个把月来才见得少些,你可当心别做了人家的筏子。”
素君依旧慢条斯理地进着餐,说出来的话却暗露锋芒:“帮一个是帮,帮两个还是帮,谁叫我嫁了个绝世大善人,在公共场合献爱心上从不甘于人后呀?”话说完,她嘴角挂上了高高的嘲讽。
何知衡卸下假模假式的面具,尴尬上了脸:“你们总归一家人,倒也不必说得如此难听,沈兄虽爱逢场作戏,人品却算不上卑劣,你如果去了解下他从前……”
素君一听便笑了:“啊呀,我竟不知何律的客户名单上还有沈秋俨,这一家人收两份代理费,我是有些心疼自己这几年花的钱了。”
何知衡看着眼前这呲牙亮爪逞着凶的兔子,只当她是想岔了,便又解释道:“别转移话题,他算得上我的同门师兄,我好歹见识过他学生时代的惊才绝艳和对公义的坚持,有些人的本质变不到哪去。”
素君这才抬眼看看他,意味深长地问:“你觉得人是只有一面?还是人都不会变?”
何知衡忽然觉得这口头上的互掐很没意思,就住了嘴,面前这个疑心病入膏肓的女人,让他放弃了交流欲。
恰在此时,素君手机极合时宜地响起,她看一眼屏上来电人,嘴角挂上笑,说声抱歉便离了餐桌接听。
逞那一阵口舌之快的兴头过去,何知衡索性默默买了单。在等素君回来的间隙里,他转念一想,素君对自己枕边人的评价不见得没有道理,局中人的体会并非局外人凭印象便能随意指摘的。
反观自身,着急忙慌替师兄辩白,甚至出言不逊却有些不该,他想一会儿可以再同素君深入聊聊沈秋俨的变化。
不料待得素君回来,只道公务上来了琐事需她处理,一声抱歉便匆匆离去。
何知衡取车的时候,一回想起她离开时突然生动精彩的眉眼,心情就不大豁朗了。她那副样子,简直与对父母说出门补课,实则和同学去了游乐场的中学生没两样。于是在心里又给谈素君记了一笔:说不定今日聊到沈秋俨就剑拔弩张起来的根本原因是出在她身上呢?自己碰见的离婚案里,委托人自陈事由时,为了利益,恶人先告状的情况不也很常见?
他一脚油门扬长而去,心里始终留着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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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焕功这两年退居二线,对事业的责任心却并没淡下去,现下他的办公室里加了一张儿子何知衡的办公桌,父子二人常居一室交流案例和律所事务。他对儿子的业务能力心里评价不低,但其为人处世方面就有些偏激,尚不够圆融。
这日儿子与素君吃饭,回来后却面色不愉,一言不发处理公事,二人办公室中气氛沉闷得像是有朵积雨云在蓄雨。
何焕功对素君没有儿子那么大的成见,毕竟是故友的掌上明珠,呵护得太好,于是思想单纯,眼皮子浅,刚进社会运气又差,初出茅庐便载在沈秋俨这个坑里,可以说她后来种种不如意都是她母亲生前早已预见的。婚恋角度看,这姑娘择了个不大良好的配偶着实叫人惋惜。但另一个层面上讲,从何焕功这个长辈的角度看去,小沈能力事业都相当出色,素君肯低头作为他人生的附属品,总不至于落魄。
尤其是她还摊上个颇能计较的父亲,照着谈修平在白苏纪离世后的各种变化看,即便没有沈秋俨,素君恐怕也会被父亲安排上个更令她糟心的丈夫,所以小沈对素君却算不上是个坏归宿。
何焕功捂着茶杯神游天外,儿子叫他看文件签字才回过神来。一面处理公务,一面与他聊起今日和素君的碰面。
何知衡想了又想,终于决定问出口来:“爸,您觉得沈师兄这人怎么样?”
“哪方面怎么样?事业还是为人?”何焕功喝了口茶,眼皮子都没抬。
“除开他那些风流韵事外,我始终认为他这人不能够算是一个坏人吧?”何知衡顿了顿,好像是要给自己的结论加上点信念,又添上一句:“比如说原则和大义上,他总不至于跑偏吧?”
何焕功看了儿子一眼,却没直接肯定儿子的说法:“我知道你在学生时代曾经很是推崇过他,但一来你与他本非同一路人,二来进入社会后多年未再深交,这种结论是不是有些不够严谨?”
“可我不愿意相信,一个能为追查陀岭江抛尸案真相,坚持辅修法律那么多年的人,会在人品上行差踏错。”何知衡到这时底气有些不足,全没了平日里的笃定。
何焕功笑了一声:“知衡啊,做这个行当这么些年,见识过人性深浅,爸爸也有些体会,人能一直不走错路,大凡几样可能:原则性强底线高;缺乏必要的机会;缺乏犯错误的时间;还没来得及犯大错之前犯了小错,吃了社会的磋磨,面临人性的陷阱有了清醒的认识。所以你觉得他沈秋俨是哪一种呢?”
何知衡的心沉下去,他并不太愿意去承认自己曾经的偶像并不如自己所认为的那般伟光正。在沈秋俨与陈芸婧的婚姻破局,又和素君再婚,再之后和谢司燕的关系闹得满城风雨,何知衡的确是觉得学生时代的偶像已下了神坛。可从自己的性别本位出发,他认为生性风流和底线崩坏总归是不大一样的。
他闷闷地将素君今天的那句话复述出来:“今日聊到沈秋俨,我和素君各持观点,最后她反问我,是觉得人只有一面,还是人都不会变。”顿了顿,他又续道:“这话似乎有所指,今天的谈话里她对沈师兄意见很大,我们在对这个人的认知上存在太多分歧。所以之后如果她有针对沈秋俨提出的需求,我需要提前做些自我建设。”
何焕功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嫌疑人最终获得无罪释放,曾在齐州司法界掀起不小风浪的旧案,由于其中留白太多,又有各方势力不计代价插手干预,致使案件从开始侦破到庭审的过程中出现了太多“意外”,大家回溯起来各持观点,众说纷纭。数年后,他的好友之一,何知衡的老师,齐**律系大拿卢源,也曾与他探讨过这个案子,同时卢源还明确表示自己的观点立场来自于沈秋俨,由于正式上庭时关键证据遗失,证人证言有较强迷惑性,此案才是那样的走向,真相很有可能正好相反。
当时业界的主流观点仍然是依据呈堂证供得出的推定,普遍认为,就算嫌疑人背后的力量再大,那些对证据的干预都更像是在给嫌疑人的无罪上保险,所以嫌疑人事实无罪的可能性更高。在卢源跟何焕功讨论此案时,年纪轻轻的沈秋俨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本科生,他对该案的立场和观点单凭查看卷宗很难得出,所以他只能是这个案子的关系人。
何焕功由是对老友这位门生生出好奇,复核卷宗后,发现他果然牵涉其中。
儿子因为沈秋俨对此案的执着,而对这个师兄的崇拜与追捧,几乎贯穿了他的大学时代,何焕功对此人却有自己的看法。人心难测,未能深交见其幽微,仅凭其基于立场对单体事件真相的执着便给予高度评价,实际上极有可能为人所僭惑。是以何焕功为事业劳苦多年,如今身体已不大爽利,却仍然无法将律所全权放手交给儿子。
这一回素君的观点倒是令他有些宽慰,她能对知衡有此一问,思虑比之从前审慎不少,可见这些年经的事多了,人还是有所成长的。
“素君能有此一问,无论出于个人推断,还是掌握证据,归根结底总知道些内情。”何焕功使劲压了压烟丝,点起烟斗,看向自困于成见的儿子:“何况人的确是多面的,从业至今你也接触不少案例,在你看来,其中有几个委托人是单纯到只有一个面的呢?至于人心易变这点,素君自己就有体会,你且看看她父亲老谈如今文化圈里成日组局混圈混得风生水起,已全然没了当年的低调谦和。你质疑她,就从她的观点立场出发去查证,而不该单方面任由个人成见障目去对她其他方面做预设与推定。”
何知衡长叹一口气,默坐着咀嚼父亲的话,绷着的情绪随思路打开渐渐舒张,随即想到要赶上父亲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对何焕功道了谢,便开始用起功来。
这章更完,今天晚点二更。
悄咪咪发发牢骚,好难,好累,好热,好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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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