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箭双雕

穿过小竹林,贺一一回到简室的门前,她那虚脱的身躯,已经是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她恣意地躺在了门前。那一刹那,贴着冰冷但踏实的地面,她方觉得着陆了。

天幕的星,如常升起。远方的天灯亦然。

灯在,人在,念想在!

贺一一莫名地哭了。她真的差一点,就不能看着这星辰与灯光,也不能伸手触摸这浮尘与温热。

她又莫名地笑了。所幸,还有这信念与正义,思念与冀望的微光,都在安慰着贺一一,抚平她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以致她身处在这死荫的幽谷,也不觉孤独。此刻,她彷如躺在柔软的青草地上,安歇在清澈的水边,喜乐平安。

直到那天灯和星曜融为一体,贺一一才徐徐从地上起来。

愿彼方的你,也好梦!

……

翌日,留妤汐看过慕容昭之后,便与贴身丫鬟水芸和水芝,前往湛山精舍为慕容昭的健康祈福。留妤汐刚上马车,贺一一便快步跟上。

“夫人,请等等。”

“阿贞?” 留妤汐诧异道。

“夫人!可否让我陪夫人一同前往?我也想为阿昭公子祈福。” 贺一一说道。

留妤汐和蔼地笑了笑,没有半分抗拒,她轻轻地招了招手,道:“好孩子!来吧!”

贺一一浅浅一笑,也跟上了马车。

“谢谢夫人准许!” 贺一一道。

留妤汐伸出那双温柔厚软的手,握住贺一一的双手。那一刻,贺一一再次感受到久违的亲情温暖。她心里其实真的很羡慕慕容昭,有这么一个慈爱和善的娘亲。而她也只能借着这一小段路程,偷偷享受这份奢侈的母爱。

留妤汐慈祥地笑道:“小事,我知道你是寄晗和昭儿的朋友,你也很紧张昭儿。昨天一事,我知道,与你无关。就是昭儿这个孩子,命苦;也是我这个为娘的不好,小时候没有把他照顾好。”

“夫人莫要这样说。”

“昨日相国如此严厉,也是因为昭儿小时候屡屡因为贪玩摸了小猫小狗,还有误吃了什么东西,导致喘疾病发,险些丧命,所以府上才诸多规矩。希望,昨日,你没被吓着。”

“父爱如山,我能理解的。以后,我也会多加注意。”

“你是聪明又善良的孩子,我对你很信任。”

“夫人见笑了……”

一路上,留妤汐讲了好多慕容昭小时候的故事,贺一一又分享了好些烹饪的趣闻,两人有说有笑,不知时间流逝,很快便到了湛山精舍。

暮夏的湛山精舍,荷塘已经过了盛花期,几支荷花孤独地突兀在成片的碧叶上,或凋零,或微张,略显秋色。也有几株莲蕊独自挺立,看上去精神饱满而充实,衬着那寺院的钟声,也填了几分禅意。

贺一一看着这些孤寂落寞的荷花,想起荷花宴的盛景,也想起了故人,自责之心,久久不能平息。特别是经历昨日之事,她更是明白到收集证据的迫切性。

微风轻轻抚过贺一一沉思的侧廓,她的双瞳再次泛起深黑的漩涡,望向前方,很远很远。

沉思着的贺一一突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

“相国夫人!”

留妤汐诧异地转过身来,嘴角轻轻一勾,客气道:“赵指挥使?”

贺一一跟在留妤汐的身后,头微微低下,与水芝和水芸一同行了万福礼。

对于留妤汐而言,这是一场偶然的相逢。但,对于贺一一来说,这都是她精心安排的遇见。

其实,贺一一早就知道留妤汐今日的行程,所以她昨日交待佩兰的第二件事,就是转告赵元长,让他今天来一趟湛山精舍,目的只有一个,把她从慕容震翾的马车上搜刮到的泥屑和她嗅鉴的结果,亲手交给赵元长。

“没想到会在精舍遇到你。” 留妤汐和蔼地笑着道。

“回相国夫人。下官来此为一殉职的同僚祈福。”

贺一一全程没有把一丝眼睛的余光落在赵元长身上,但却很认真地听他字字句句。她知道,赵元长所说的同僚,就是跟踪周隼的弟兄安慎,那是她从章正春口中得知的。她努力地隐藏内心的悲伤。她虽然与安慎弟兄只有过一两句交谈,但司里的人都知道,他人如其名,谨慎稳重。如今却惨被杀害,心里难免惋惜伤心。

留妤汐也是一个怜悯之人,听到赵元长一说,也不禁神色哀伤,规劝道:“赵指挥使节哀!你们北辰司不辞劳苦,不怕牺牲,乃我周朝之幸。然锄奸惩恶的道路凶险,也请赵指挥使多多保重。”

“多谢相国夫人关心。保家卫国,为民除害,这是我们北辰司应该做的。”

赵元长的眼光轻轻瞟过贺一一的发端,然后再礼貌地回落在留妤汐身上,恭敬地与她寒暄几句,便一同入舍,各自祈福。其实,除了慕容昭之外,赵元长与慕容家的人,都很少有来往。更何况留妤汐是相国夫人,内宅孺人,从礼仪上,也着实不便有过多交谈。

这一路上,贺一一与赵元长都装着互不相识。不过,能够知道对方安好,便好。

贺一一早就了解到,留妤汐到庙宇祈福有放生的习惯。于是她趁着留妤汐与大师交谈,便主动请缨去了放生。这个空隙,恰好给了贺一一与赵元长短暂碰头的时间。

赵元长走近贺一一,看着她手中放生的长寿龟,道:“姑娘,是为相国祈福吗?”

“回指挥使,此行是为慕容昭公子祈福。”

“哦?真好!像我这种,应该就没有人为我祈福了。” 赵元长低声自嘲道。

贺一一轻轻瞟了赵元长一眼,低声问道:“指挥使知道为什么龟会长寿吗?”

“为何?”

“因为,它与世无争!”

赵元长偷偷地噗嗤一笑,笑贺一一听懂了他的醋意,也笑她把自嘲当认真。

“然后呢?” 赵元长轻声问道。

贺一一把最后一只长寿龟放入水中,然后不经意地泼出一点水沾到了赵元长衣角上。

“啊,对不住,对不住!失礼了!” 然后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一边假装帮赵元长擦衣服,然后用蚊子大小的声量说道:“他们坐着普通马车到城外,并带回两盏转鹭灯。回来后慕容听到‘风大’二字就无端发怒。手帕里是我从马车搜来的尘泥。但那两盏转鹭灯,我没搞明白是何意。”

两人对望一瞬,顷刻明白。赵元长接过手帕,假装擦拭,道:“无妨,无妨!我自己来就好。” 然后,他继续压低声量道:“辛苦了!万事小心!”

贺一一点点头,再假装道歉,作了个万福礼,就低着头匆匆离去。

赵元长紧紧握实贺一一的手帕,目送她离开。他知道,这是贺一一冒着风险搜来的线索。他也知道是她察觉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周折地在常规会面时间之前,托佩兰传话来此接头。

“风大”?“转鹭灯”?

突然一道灵光在赵元长的脑海闪过。难道,这与“东风”有关?虽然赵元长从未跟贺一一透露过关于“东风”的信息。但从慕容震翾主动乘坐普通马车外出这一点来看,他肯定是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去一个什么地方,或者去见某个人。而这一切的谜底都在贺一一的手帕里了。

赵元长谙熟情报工作,他没有当场就打开手帕。他整顿一下衣服,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放到腰间,然后又掏出一个蓝色的小布袋。

这个小布袋的上面,粗糙地绣了一个“一”字,里面装了一些糯米。那是贺一一特地交待佩兰,让她传话时把这一小袋糯米转交赵元长。

赵元长看着袋子上丑丑的刺绣,和里面那些圆圆白白的糯米,嘴角不禁升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他知道,那是贺一一与他之间的暗语。

糯米,等于平安。

妳若平安,我便喜乐。

……

贺一一顺利把情报送出,如释重负,也不枉她昨日拖着苟延残存的疲惫之躯,连夜把闻到的气味信息写下。此刻的她,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嘴角也难掩上翘的弧度。

禅钟杳杳,松柏影影,微风起处,偶闻暗香,似曾相识。贺一一突然怔住,她停下脚步,满心期待地回头,刚想喊一句“神仙姐姐”,却连一个虚影都不是。她是真的把留寄晗当作自己的亲人。但香消玉损,佳人不再,难免唏嘘。

落寞之际,只见一禅室木门虚掩,好奇的贺一一不禁把门轻推,那室内也只有一几一炉一棋盘。

原来,只是那炉的熏香。

贺一一失落地叹息,转身之际,僧人明空已经立在她的正后方。贺一一吓了大跳,连连道歉:“大师,对不住,我,我刚刚就路过,好奇看看。”

“路过即是缘,施主何不进去坐坐?”

贺一一最怕就是听佛偈,她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夫人还等着我回去呢。”

明空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去留皆是缘!”

贺一一呵呵一笑,尽管她都猜到僧人说什么都往“缘”,“虚”,“空”这些词汇,对她来说,还是过于奥义。大概她也觉得自己尘缘未了。她再次向明空致歉,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明空微笑看着贺一一匆匆离去的身影,直到她完全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才回到房间。

他关上门,走到棋盘前,拾起一粒黑子。落子之处,风云骤变。明空抚动着手里的念珠,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

结束了祈福,贺一一便与留妤汐返回相国府。她倒是没有像其他佣人猜测那般,回府后先去看望慕容昭,而是拿着一个餐盒,神闲气定地去到魏皖的房间。

“咯咯……” 贺一一轻轻敲门。

大概是因为白昼的原因,这次魏皖并没有很久才开门。只是,魏皖还是没有猜到,敲门的人是贺一一。他有点惊讶,也有点害怕。那种害怕,就如同害羞草那般的,轻轻触碰就想着要躲避。

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让魏皖说话总是冷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他一如既往地,用寒峭的语气问道:“何事?”

幸好,贺一一自带发热,抵挡着魏皖的霜冻。她朝昨晚自己放金创药的地方瞧了一样,空空如也。她嘴角微翘,说道:“那金创药,看来阿皖公子是处理好了!”

魏皖眉头紧蹙,感觉自己被冒犯到,冷冽地说道:“与你无关!”

贺一一觉得,魏皖的字库真的是少的可怜。她轻轻一叹,继续保持微笑地说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语音刚落,贺一一便打开了餐盒。

推开餐盒的一瞬间,魏皖眼睛亮了,如同破晓刹那,映着雪山的那束光!

而后,猝不及防地,出乎意料地,魏皖破颜一笑,仿佛天地的冰雪骤然消融。

那是十多年来,魏皖第一次笑。

贺一一傻眼了!顷刻之间,她仿佛见证了,万年冰窟的裂缝里奇迹般地开出一朵花,忽而苏醒了一片孤寂凄楚的雪原。青苔初露,万物焕然。灰白的世界,终于,绽出一丝颜色,如获初生。

魏皖轻轻地惊呼一声:“贞贞?”

“原来她叫贞贞。难怪她那么喜欢我,我们竟然同名。” 贺一一嫣然笑道。但笑容的背后,已经掀起了波澜。

从魏皖的奇迹一笑,贺一一猜测,应该不净是“贞贞”这只狸奴对魏皖有多重要,而是“贞贞”这个名字,或者是这个人。结合赵元长和慕容昭说过的话,魏皖失踪的妹妹应该就是叫“贞贞”。这只狸奴,大概是魏皖对妹妹的思念和寄托吧!所以,魏皖之所以帮助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名字与妹妹相似?难怪之前,魏皖每次听到“阿贞”这个名字,眼神都特别不一样。

想到这里,贺一一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当初随便一起的名字,竟救了自己。贺一一啊,贺一一,看来你天生就是做庖厨的命啊 !

魏皖勃然收住了笑容,表情再次僵硬漠然。“它为何在此?”

明明未及清晨,魏皖便把贞贞送去了湛山精舍。

“嘘!” 贺一一作出了禁言的手势,然后还没得到魏皖的允许就把一只脚跨入了魏皖的房间,只是这次,魏皖并没有拒绝,而是任由贺一一进入自己的领地。

贺一一让魏皖关上门,然后轻轻地把贞贞从餐盒里抱了出来,亲手还给了魏皖。

原来,湛山精舍的整个行程,都在贺一一的精心策划中。这也是她昨天拜托佩兰做的第三件事,就是问她借来了荊芥。这是一种狸奴吃了之后会产生幻觉,陶醉其中的草药。也是让贞贞能够乖乖躺在餐盒的法宝。

贺一一先是有目的地建议魏皖把贞贞送去湛山精舍。然后,趁着今天陪留妤汐到精舍祈福之际,把事前准备好的一只狸奴带上,并让那只狸奴也吃上荊芥。接着,在精舍的时候再趁机来个偷龙转凤,把贞贞换走。

“贞贞很乖,平日我都没有听到它的叫声。你养了那么久,也没有人发现,说明它是可以继续安然地住在这里的。所以,就别让它吃素了。不然它要恨死你!”

魏皖像失而复得般地抚摸着贞贞。但贞贞还没完全清醒,魏皖问道:“它为何如此?”

“荊芥!”

魏皖恍然大悟,却又有点不高兴,“你怎可如此?”

“那,瞒天过海总得要有点小牺牲吧。放心,荊芥没毒,贞贞很快就会清醒,乖巧如常!这次,你可要把它藏好了!虽说猫有九条命,但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遇到我,大概就是一种缘分,一种命运相连吧!对吧,贞贞……”

魏皖注视这贺一一,没有作声。大概,他从未感受过这种优待,且是突如其来的优待,所以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何表达。他已经太久没有表达自己了,久得近乎丧失表达能力。

“好了,这算是我跟你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我先去准备蒸鱼,等它醒了,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贺一一笑了笑,就自行开门离开。

“谢谢!”

魏皖终于说话了。这应该算是他能想到的,最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喜悦与感激的,唯一一句话。

“我也谢谢你!” 贺一一道。她心里虽然痛恨着魏皖,但刚刚那句“谢谢”却是发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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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娘密探001
连载中苏杙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