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昭的喘疾在相国府里是一件大事。在他小时候,府上为了他的喘疾,换了好多医官,那些容易飘起毛絮的东西都不可能出现。后来,经过柴叔望的调理,加上末利香丸,慕容昭的喘疾少了发作。
而这次,慕容昭喘疾复发,现场还只有他与贺一一两人,一时间,贺一一成了热议人物。要说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应该就是冯麟了。慕容震翾以前只把他当做一个会做点药膳的伪大夫,只会做一些给妇人调理身体那些小事。但这次,在慕容昭喘疾之际,冯麟是第一个冲到现场给慕容昭施救,反而让慕容震翾对冯麟刮目相看。也正是他及时的救治,慕容昭才没有生命危险。这一点还是得到后来赶到的柴叔望的认可。
虽然慕容昭没事,但作为父亲的慕容震翾要追究起因。他把家里的所有佣人,包括丫鬟,家丁,部曲,当然还有贺一一、慕容兴和冯麟,都叫到面前。
他一个拂袖,横着眉,指着佣人们,道:“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公子为何突然喘疾发作了?”
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不被慕容震翾的威严所震慑,除了贺一一。
这不是贺一一第一次见到慕容震翾。但她感觉每次见慕容震翾,场合总是那么的令人印象深刻。第一次在聿园门口,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加上光线不够明亮,没能把慕容震翾的容貌看清,但足以让贺一一感受到他的气场和手段。而这次,贺一一总算把他的样子看个清楚。他的额头虽已有些皱纹,黝黑的肤色看起来也有点显老,但可以想象他年轻时候,应该也是个美男子。不过横看竖看,慕容昭还真的一点都不像他,无论相貌还是气质。
纵然慕容父子平时矛盾多多,但在儿子出事的时候,父亲还是有父亲该有的关爱与担当。这一点,令贺一一很有感触。虎毒不食子,这大概也是慕容震翾最慈爱的模样吧。
“如果不说个缘由,你们每人,各领三十责杖,然后给我滚蛋!相国府不需要你们这些连公子都照顾不好的下人!”
大家面面相觑,开始心慌。
也只有贺一一始终冷静。她是当事人之一,她自然知道此事与自己有关。可要是这个时候就滚出相国府,那搜证之事,就真是前功尽弃了。现在真的不是主动承担错误的时候。适当的退缩,有时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昭公子出事前,吃了一块莲蓉水晶糕。然后就匆匆跑到后厨了……”
但有时候,不是自己想退缩就退缩了。你想退的时候,偏偏有人要在后面,不怀好意地给你推一把,把你推上风头浪尖。
贺一一闭了闭眼,咬了咬唇,听那声音,就是那个水华。
“莲蓉水晶糕?” 慕容震翾双手放在背后,在佣人面前来踱步两三回,然后继续问道:“是谁做的莲蓉水晶糕?”
贺一一无处可躲了,看来天意如此,也只好认栽!
“回相国,是我!”
慕容震翾眉毛挑了一挑,睥睨着贺一一,道:“哦?你是?”
“回相国,我是新来的厨娘,阿贞!” 贺一一面无惧色,坦然承认。
“一个小小厨娘!” 慕容震翾冷冷嗤笑,他听贺一一的语气如此镇定从容,忍不住对她上下打量一番,接着说道:“竟然还点胆色。来人,带下去,把她的手剁了,然后赶出府去!”
贺一一怵了,瞬间窒息!她瞪大双眼,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她本以为最多就是挨三十棍,然后被逐出相国府。但这个慕容震翾竟然狠毒到要把她的双手剁下来,这日后别说是烹饪了,就连正常生活都成问题,这是要废掉她的人生啊!
她双唇微微颤抖,哽住在喉咙里的“不要”二字,不知怎么地,无论怎么使劲都说不出口。
不仅是贺一一,就连其他佣人都震惊了,唯独水华若无其事,暗暗阴笑。
慕容兴率先跪下求情:“不可啊,相国,阿贞是昭公子的朋友,是昭公子特意邀请来的庖厨,这要是让昭公子知道……”
“哎呀,是吗?那这种朋友更留不得了。来人,剁手之后,送去大理寺!” 慕容震翾冷冷说道。
“不可啊,相国!” 慕容兴哀求道,“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贺一一哽咽了,脸色煞白,就连嘴唇都没有血色。她的耳朵像被自动屏蔽一般,已经听不到慕容兴的乞求,整个人已然麻木的,像悬在半空,任由梦魔不停用鞭子抽旋自己的身躯。
进府以来,她终于感受到了赵元长口中说的龙潭虎穴。虽然已经到人生最危机的时候,但她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待过的北辰司司狱也没有相国府恐怖。至少,那里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好人,而这里,有千千万万种死法,冤死也是其中一种!
而更让贺一一觉得可笑的是,比起龙潭虎穴,宅院里女人间的斗争才是深不见底的泥沼。
她绝望了,至少在慕容昭醒来之前,都不会有人可以救她了。
追求正义,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慕容兴跪下之后,苓华、碧环、水目、溪客,甚至连许多福,以及留妤汐的两个贴身丫鬟水芝和水芸都跪了下来求情,但慕容震翾始终无动于衷。在他眼里,杀一个人,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眼看部曲就快要把贺一一拖下去了,冯麟突然站了出来,道:“相国,喘疾发作的诱因虽多,但那莲蓉水晶糕,并不是原因。那糕点呈上去前,我已经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水华见状,醋意大发,眉毛紧紧蹙起。那眉角上的黑痣在皱褶里,显得摇摇欲坠。
要不是刚刚冯麟救治慕容昭有功,估计慕容震翾此刻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慕容震翾的眉毛轻轻向上一斜。他“哦”了一句,琢磨片刻,继续说道:“可还是因为这块水晶糕,昭儿才疾跑。冯麟,疾跑应该是一个诱因吧?!”
冯麟突然哑口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要保住贺一一,恐怕也是无力回天了。而听到慕容震翾一说,水华的表情才放松一些,嘴角不禁扬起得意但阴险的弧线。
慕容震翾阴阴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愣着干嘛?还不把人给带下去?”
贺一一冤屈地看着慕容震翾,但嘴上却不说一句。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比起立刻死亡,剁去双手再囚在大理寺,真的比死还折磨煎熬。此刻,她感觉到她的五脏六腑都发生了位移。她的心都已经和身躯脱离,与浮尘一同飘旋在梦魔的手掌之上。梦魔慢慢地把手收紧,那心脏就更绷紧些,更绷紧些。那种挤压与揉捏,让整颗心都处在了半停状态。她整个人都僵直的,就连窒息是何感觉都感觉不到。
但要向慕容震翾求饶,她也真的做不出来。良心与脊梁骨都不允许她如此!
贺一一紧紧把眼睛闭上,干脆连视觉和嗅觉都关闭掉,享受着痛苦前最后的,极致的安静。
就在这紧要的关头,一把意想不到的声音发出了!
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忽然间,迅猛地,把她从梦魔的手里抢了过来。
“相国!此事与阿贞姑娘无关!”
贺一一那被揉紧勒实的心,猛然一松,血液倏地一声都要冲上自己的脑袋。原本漆黑的脑海,突然一片刺痛的亮白,撑开了贺一一的双眼。她定眼一看,那个站出来帮她说话的人。
竟然是魏皖!
那是晴空一个大霹雳!真是万万没想到!所有人,如是想!
“嗯?” 连慕容震翾都诧异了。
“是我房里的狸奴。” 魏皖说道。
“啊?”
众人皆惊!一是相国府内因为慕容昭的关系,是不能养宠物的;二是,这个冷若冰霜的魏皖居然私养狸奴,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三是,魏皖平时连话都不跟人说几句,竟然在此刻为贺一一说话!还真是汴河倒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今日,公子曾到我房。而我房内有一只狸奴,兴许是公子沾到了狸奴的毛发,故喘疾发作。”
贺一一都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好笑。这真的是她第一次听到魏皖完整说完一句长长的话,还是为了救自己而说的。这到底是命不该绝,还是说之前的善恩换来了善报。也许,两者皆是吧!
慕容震翾一脸严肃地看着魏皖,他是怎么也猜不到,就连魏皖也卷进这事件来。按道理,府里私养宠物,也应该要罚,可这时魏皖!他平日行事谨慎,鲜有差错,怎么愚蠢到私养宠物?
“此话当真?” 慕容震翾再次确认,他似乎不能相信魏皖房里有一只猫的事实。
“当真!” 魏皖毫无表情地说道。
慕容震翾脸带犹豫。他想了想,慕容兴和冯麟帮贺一一说话,乃情理之中,但魏皖的性格,加上和贺一一毫无交集,实在没有站出来帮她掩饰的理由。除非,真的是因为慕容昭去过他的房间,沾到了猫毛。魏皖虽然沉默,但也是个耿直之人,与慕容昭也算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承认错误也是正常的。
沉思片刻,慕容震翾有种恨铁不成钢地反讽道: “好啊!孩子长大了,都学会私养宠物了!真好!”接着他冷冷一笑,继续说道:“魏皖,你应该知道府里私养宠物的下场吧?”
“知道!” 魏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才来“自首”。
慕容震翾做了一个动作,命人把贺一一放了。
这个峰回路转的过程,不得不说,太过刺激。心脏没有一点承压能力,都随时要猝死。
那一刻,贺一一再次有一种重生的感觉,眼角的泪花都要绽放了。可她看向魏皖,她能想象那个因为狸奴而推倒她的魏皖,是要用多大的决心与勇气,才把自己养猫的事实公诸于众。她也能想象,慕容震翾可以因为一块水晶糕就要剁手,那么狸奴的命运就真的只有碎尸万段了。
慕容震翾眼神尽是失望,对着魏皖说:“那你把那只猫带来,我要看着,你亲手解决它,然后再去领罚五十杖。”
“是!” 魏皖并无任何反驳,任何怨言,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个字,脸上依旧静如止水,就连一点悲伤的流露都没有。
魏皖刚要起身,贺一一便喊到:“相国不可!狸奴杀不得!”
“呵呵,你这个小庖厨,自己要被剁手了,都没说一句话,却为一只猫求情!你,还真有性格!” 慕容震翾侧眼看着贺一一道。
“回相国!方才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所以失语了。但现在,杀狸奴一事,是关相国,我不得不说啊!” 贺一一战战兢兢地说道。嗯,是假装的那种战战兢兢,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底气。
“哦?与我有关?” 显然,贺一一的话引起了慕容震翾的注意。
“是!”
“好!说来听听!”
“相国生肖属虎,而虎又名‘大猫’,这猫与老虎,本是同宗同源,杀了狸奴,岂非……”
“大胆!你怎知我属相?”
慕容震翾话音刚落,慕容兴立马抢说道:“相国,是我告诉阿贞的!您的寿辰就在月余之后,我们后厨的人都在忙着整理宴席流程。那时我特意嘱咐阿贞,哪些忌讳,不可冲撞了您的寿辰啊!”
“嗯!” 慕容震翾他颇感满意地勾起了唇角,觉得有理。“那好,猫不杀,那就扔出去吧!”
“相国何不把狸奴请入寺中或者道观?让僧人或者道长日夜为相国祈福,岂不更好?” 贺一一建议着说道。
贺一一其实也是放手一搏。除了慕容兴所说的,她在参观相国府的时候就发现,相国府的布局是符合八卦阵的原理。所以,她推测,慕容震翾是非常信这些玄乎的东西。
要保住魏皖那狸奴的命,还能让魏皖有机会亲近它,那就只有这个办法了。魏皖既然能够割爱来救自己,贺一一就得想办法还这个人情,尽管魏皖是天道会的人,是害死留寄晗的罪魁祸首之一,但人情要还,还是得还,更何况狸奴是无辜的!
只见慕容震翾微微一挑眉,再侧着头,把贺一一端详一番。随后,他哈哈大笑,道:“好!昭儿的朋友就是有点见识哈!不错!那就这么办吧!魏皖,此事由你的狸奴而起,那就由你去办吧!但你私养宠物,还是违反了家规,这五十杖,你还是要领!”
“是!” 魏皖应答道。
“那都散了吧!” 慕容震翾挥了挥衣袖,神色看起来,对今日的结果也算是满意。
贺一一终于松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回归原位。但被蹂躏过的心,那些皱褶,都随着心跳,互相摩擦而感到隐隐作痛。
这才不足一个时辰,贺一一就感觉像过了三辈子一般。虽是劫后余生,但她站在平地上,依然感觉双脚是漂浮的,体内的血像是被抽干一半那样,虚弱无力,只要轻轻一碰,都能倒下。她正想要离开,却被慕容震翾叫住了。
“等等……”
这两个字,如同摄魂一般,让贺一一不禁颤抖起来。
“相国,有何吩咐?” 贺一一还是用尽全身最后一股力气假装镇定,还再为难地挤出半丝微笑道。
“你再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贺一一稍稍松了口气,回答道:“回相国,阿贞。”
“哪个贞?”
“忠贞不二的贞。”
“好!我记住你了!去吧!希望你也能忠贞不二地侍奉昭儿。”
“是,相国!”
贺一一算是从这场白日噩梦当中醒过来。她感觉自己像脱了一层皮似的。她不是没有在鬼门关走过,算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命硬之人。但这一次,如果没有魏皖的挺身而出,她现在估计已经是一个躺在大理寺的废人了。想想都觉得后怕,活埋也好,一剑毙命也罢,好歹都有个全尸,这砍去双手,真的生不如死。
慕容震翾果真狠毒!如今,贺一一感觉到自己不仅被慕容震翾给盯上了,这件事之后,她在这府上,估计都要成一个“人物”了!以后行动起来,就更加要小心了。除了慕容震翾和魏皖,最让人防不胜防的就是那些口蜜腹剑的小心眼。虽然现在知道的就是水华,但没准还有其他人都把自己当做眼中钉呢?想到这些,贺一一就觉得无比头痛!
原来比慕容震翾更可怕的是嫉妒中的女人。但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呢?
不过幸好,贺一一发现,魏皖的内心,也没有他外表的冰冷,他还是有点良知。她琢磨了一下,感觉魏皖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从他身上搜集到更多线索。狸奴,兴许就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好险~欲知贺一一和魏皖的发展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白日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