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 赵元长温柔地问道。
“啊？” 贺一一还沉浸在刚刚的温润与蜜软，似乎才回过神来。
赵元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头，掬起贺一一的右手，力度与温度刚好。只见贺一一的右手被刚刚的箩筐扎出一道鲜红的伤痕。
这时，贺一一才反应过来，自己受了伤。
赵元长轻轻地在贺一一的伤口上撒了一点止血阵痛的药粉，然后再从腰间掏出一块手帕，轻柔地帮她包扎。贺一一哪还感觉到痛？刚刚是因为情况危急忘了，现在是被赵元长手心的温厚软柔，不治而愈了。
看着赵元长低垂的睫毛，贺一一嘴角的弧度不禁升起。
“手这么凉，还知道害怕了？” 赵元长温柔地责备道。但与其说是责备，还不如说是疼惜。
贺一一咳咳两声，嘟起嘴说：“不是还有你吗？”
“那，如果我读不懂洛神酒和芍药毕罗的含义呢？”
“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懂……” 贺一一嘴角的弧度微微向上，一切皆如她所料。
“贺一一，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被你骗了！” 赵元长握着贺一一的手，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但仔细看来，他眼角边上却泛着一点晶润。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贺一一躲开了赵元长的眼神，斜看着天边问道。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被拆穿是迟早的事，这一问只是出于好奇。
“你不知道，司里面禁酒吗？”
“……” 贺一一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居然忘了！
“还有，正春的老家新乡，哪来的洛水？” 赵元长继续说道。
好吧，一时情急，留下破绽，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贺一一心里嘀咕着。
原来，就在赵元长从章正春的洛神酒，就猜出，那瓶酒并不是章正春老家酿制的酒，虽没有当场把章正春拆穿。但他让林刊查出洛神酒的出处，便轻而易举地知道谁去过酩悦酒铺，这酒又是被谁买走。而让赵元长能够准确定位贺一一的真正去向，还多亏了柴荣专门去了一趟尚食局，发现查无“贺一一”此人。由是，赵元长推测贺一一极有可能去了相国府，便叫来了章正春对质。
“这个章正春，怎么那么轻易就把我卖了呢？”
“他帮你是情分，对我如实交代才是职责所在！”
“切，说到底，就是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没你赵指挥使的重呗！”
“章正春是北辰司的人，又不是你的人，在他心里，自然是，我更重要些！” 赵元长把嘴角轻轻上扬，有点得意地说道。
“所以，你早知道我在通津阁了？”
赵元长点了点头。“但不全是因为你。我也有必须要去通津阁的理由！”
其实，当他得知贺一一潜伏在相国府之后，他便指派了新任务给章正春，让他监视相国府的一举一动并暗中保护贺一一。在赵元长得知贺一一去了通津阁的时候，他就跟了过去。
“所以，你早发现相国府的通津阁餐盒有问题了？” 贺一一问道。
“不！” 赵元长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一开始发现的是，通津阁也有给沈既明送餐盒和糕点。于是，我也派人监视了通津阁，但并无异样。直到你去了通津阁，我才把两者关系联想起来。然后便是你让店小二送来的芍药毕罗，我就能猜个大概。”
贺一一沉思片刻，说道：“所以，慕容震翾是通过通津阁的餐盒和沈既明互通私信？这也太大费周章了吧！飞鸽传书也可以啊！”
赵元长看着贺一一认真的样子，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他喜欢贺一一的聪明机智，但更喜欢她的质疑精神。因为存疑，是发现真相的开始。
接着，他掏出了棠丽门的重瓣海棠印章，展示给了贺一一。
原来那日，赵元长进去了楼皛的房间之时，就发现房间有几处疑点。第一，赵元长在门外听到的击瓯音律，与案几上的杯盏盅匙对应不上。细看之下，那些容器当中，多出了一只相同的茶碗，且按照水量，茶碗摆放的位置也是错的。显然，刚刚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为了掩饰，楼皛把其中一只茶碗，混入其中。
第二，赵元长发现，博古架上放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那个琉璃摆件在一堆宝物当中，尽失颜色。按照楼皛的收藏癖好，绝对不会把一件不入流的摆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加上楼皛善于机关设计，所以唯一可以解释的是，那个摆件不是摆设，而是一个开关。
第三，便是房间和博古架的厚度不尽匹配。由是赵元长推测，博古架后面有暗室，而琉璃摆件就是暗室的开关。至于房间里原本的第二个人，应该就藏于暗室之中。
其实，密会友人不足为奇。让赵元长生疑的是，从箭矢的设计，到楼皛交出印章，都像是刻意的指引。造箭之人，仿佛一开始就要仿制成北汉的箭，但偏偏留下棠丽门的标志，像是要引导赵元长找到棠丽门，而最终是要把赵元长引去通津阁。
“所以，无论藏在暗室里的那个人，是敌是友，这个通津阁，以及这个徐掌柜，我都是要会会的。” 赵元长又看向那两个大汉，接着说：“这不，那两个人，不就正好说明这通津阁有问题吗？”
“原来如此。但你又为何提前离开，出现在这里？”
“他们在茶里动了手脚。可惜下药的人，手抖，不小心把粉末沾到了茶托上。也幸好，有人要了一模一样的茶，一口没喝，倒掉了，把茶瓯作为听瓮。”
“这你都知道？” 贺一一诧异地问道。
赵元长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有人的鼻子敏感，就不能允许别人的耳朵灵通吗？”
贺一一微微一笑，但瞬间神色就变得阴沉，“糟糕，那我们岂不是暴露了？那这两个人和通津阁怎么办？”
“交给弟兄们啊！” 话音刚落，赵元长便向天发出了北辰司的信号弹。
贺一一的眉毛动了一下，斜着眼睛看着赵元长一脸自信的样子。
原来，早在前几天，赵元长派人监视通津阁的时候，就发现通津阁的第三层半的阁楼的花灯在官兵巡逻的时间，就会有更换，让人远远就能看见官兵巡逻的动向。可以说，通津阁本身就是一个观察台，情报站。而在赵元长去通津阁之前，他早就部署好，要查封通津阁。只是不巧他们行动的这天，碰上了贺一一。
“走吧，跟我回去，听听那个徐栩怎么说。” 赵元长说道。
“回去哪里？”
“北辰司啊！”
贺一一的手轻轻地从赵元长的掌心脱离开来。她的眼神满是凌厉和倔强。她郑重其事地说道：“对不起，赵指挥使！我现在是相国府的厨娘！时候也不早了，我需要回去，为相国和夫人备膳。”
语毕，贺一一准备动身离开，赵元长一手拉住她的手臂，眸光有点落寞地问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和北辰司吗？”
贺一一并没有挣脱，她只是淡然一笑，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和北辰司。但，我们的对手是慕容震翾，是天道会！”
“即便是如此，往前冲的，也不该是你！”
“所以，如果这件事换作是萧千藏或者林刊，你就不会阻止对吗？赵元长，你到底是信不过我！是因为我冲动冒失，还是因为我是女儿身？如果是前者，你也太小看我，如果是后者，你也太小看我们后周的女子了！”
“我没有小看你！但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别闹，跟我回去！”
“足够多是有多少？足够缉拿天道会的始作俑者吗？” 贺一一把赵元长的手从自己的臂上推开。
她看向赵元长，目光如炬，坚定如山，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那日你问我，何不把心思与追求放在天下百姓的温饱之上吗？这句话，醍醐灌顶，如雷贯耳，我时刻铭刻于心。我并不是要逞英雄，我也没有这个能耐。但北辰司是守护国家安宁和苍生温饱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哪怕只是在这席宴中，做一粒盐，就足够了！”
“守护百姓不是靠雄心壮志就可以了，你觉得你进了相国府就能找到线索，搜到证据？” 赵元长责问道。
“我能找到通津阁，就是一个证明！”
“可你也差点出事！你觉得你自己擅自行动，孤身入穴，合适吗？”
“是，我承认，我没提前告诉你，我在这里跟你道歉。可我提前告诉你了，你会同意吗？最后我们只会浪费时间，裹足不前。但现在，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好不容易有接近魏皖的机会了。办案就像烹饪一样，总不能做到一半就放弃啊！那多可惜！而且，现在你也已经知道了，我们完全可以互相配合，里应外合。”
“胡闹！” 赵元长道。
贺一一嗤呵一声，道：“赵元长，你跟我说过，北辰司的宗旨，是‘忠义’二字！何谓‘忠’？那是对国家，对朝廷，对后周子民的忠诚与忠心。何谓‘义’，是对兄弟的情义，也是世间的正义。
我相信，每一个进北辰司的弟兄，都不曾有过‘畏惧’二字，他们从第一天开始，便做好了舍生而取义的准备。而我，亦然！”
贺一一指了指心房的位置，字字有力铿锵，正气凛然，坚毅不饶。
赵元长紧紧握拳。他哽咽了，他的内心如此矛盾。贺一一所说的都对，但他就是舍不得让贺一一置身虎穴，这比从自己身上割掉一块肉还要难受。
“赵元长，相信我！我是贺一一！”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担心你！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
话音忽而戛然而止，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只见赵元长的眼睛已然湿润，身体微微颤动，哽在心头许久的一句话，终于在刚刚得到释放。
贺一一突然怔住，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元长。
她，被震撼到了，也被感动到了！只是……
两人相视良久，都沉默不语。有些心迹，只差毫厘，就能重合。可在此刻，贺一一选择了保留，她不愿捅破，也不愿表露。
她轻轻一叹，冷静地说道：“你的担心，我能理解。别说是把亲友送去战场险地，哪家子送亲人出远门是不担心受怕的？但，倘若每个人都仅仅因为自己的私心与担忧而吝啬于为国为民出力，那最后还有谁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
但是，如果多一个人的勇敢和付出，那我们所珍重的那个人才会多一份平安喜乐。
既然，我们都选择了，先于后周子民，站在最靠近黑夜的界线，那我们就更应该不存私心，毫无保留，把身后的黎明留给百姓，把黑暗的险阻留给自己。这才是，北辰司应该做的事。”
赵元长深深地叹了一口，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说服她，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反驳，去拒绝。北辰司的人，本来就不该感情用事。他看着贺一一，这个平时笑笑咧咧，没心没肺的小厨娘，理智起来的时候，连自己也自愧不如。
但不正是她的倔强与善良，才让赵元长这般痴迷吗？
是的，这样才是贺一一，才是他赵元长最爱的女子！
“快走吧！” 他侧着头，紧闭双眼，不舍地说道。他多么害怕自己张开双眼，看到贺一一的侧脸，下一秒就后悔了。
贺一一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浅浅一笑，作揖道：“保重！”
她才刚转身，赵元长又一次拉着她的手臂，再次嘱咐道：“万事小心！”
贺一一笑了笑，轻轻地挪开了赵元长的手，然后一手掬着他的手掌，另一只手伸出尾指，勾住了赵元长的尾指，肯定地说道：“好！”
看着贺一一的离去的背影，赵元长突然有了一种送最爱的人上战场的感觉。他要比贺一一有双倍的决心和勇气，才舍得放手让她继续。他曾无数次想过，要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人，深入调查慕容震翾，但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贺一一。
贺一一潜伏在相国府的前路或许是危机四伏，一去不返，也有可能是逢凶化险，遇难成祥。但最大的可能就是，未知。
而唯一让赵元长感到欣慰的是，他最后还是知道了贺一一的决志。至少这个决定，不再是贺一一一个人的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