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阳想起裴忠之提过的往事,心被攥紧,轻声追问:“你那次跑回来,看到了什么?为什么又走了?”
“我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你的毕业季。我找到学校,看到你考上理想的学校,被簇拥在人群中接受采访。闪光灯不停地亮,你站在那里,笑着,眼睛亮得惊人。那么多人围着你,好像整个世界的阳光好像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他看向程阳,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深:“阳阳,你知道吗?在国外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想你,想到骨头缝里都发疼。可你呢?没有我,你依旧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耀眼。而我,只能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躲在角落里看着你发光。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
程阳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炎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自嘲笑容:“我想,你或许早就把我忘了。你过得那么好,好到根本不需要我,那一刹,我突然就‘想通’了。然后,我就回去了。像个彻底认输的逃兵。”
“这次回去,我坚持搬出了裴家。裴礼之同意了。我的状态其实已经坏到了极点。白天,我还能勉强戴上‘裴家继承人’那副冰冷的面具,上课、拿高分。” 他闭上眼睛,语气里透出一种破罐破摔:“一到晚上,我全身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我开始整夜整夜地流连在酒吧,灌最烈的酒。在空旷的午夜街头,跟一群亡命徒赛车,后来,我甚至混进了一个打黑拳的地方。”
程阳的心揪痛起来。
“在那里,拳头砸在别人身上,或者别人砸在我身上,反而成了唯一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的证明。我需要那种,真实的痛楚去盖过心里的痛。”
“在学校,我成了彻底的独行侠。脸上、身上经常带着伤,眼神阴沉得能吓退所有人。可讽刺的是……” 他冷笑一声:“这样反而让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觉得我‘酷’,‘人气’更高了。有一次,一个女孩把我堵在走廊表白,我看着她,只觉得烦躁无比。我直接告诉她:‘我不喜欢女人。’”
程阳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就是裴炎出柜的缘由,仅仅是因为他不耐烦。
“其实我想说的是…除了你,阳阳,我这辈子大概谁都不会喜欢了。流言像野火一样烧起来,越来越难听。后来,有人把我的‘事迹’,添油加醋、漏洞百出地贴在了学校的公告展板上,像展示一个怪物。” 裴炎说到这里,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轻松:“那些话逻辑混乱,编造得可笑至极,拿给你看,你估计能当场笑出来。”
“于是,我就学了你。” 裴炎盯着他,露出一丝怀念。
“学我?” 程阳不解。
“还记得你高二那次,逃课去打游戏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吗?” 裴炎的眼神柔和下来:“他让你在周一全校大会上做检讨。结果你写了厚厚七八页纸,从升旗开始一直念到结束,连优秀班级通报都给挤没了。教导主任气得脸都绿了,下面的同学却拼命给你鼓掌叫好。”
想起年少时的‘壮举’,程阳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那次他是被主任的偏心彻底惹毛了,干脆把‘认真检讨’发挥到了极致。
“所以呢?你干了什么?” 程阳好奇地问。
“我啊。” 裴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在在那张‘公告’旁边,贴上了一张更长的、铺满整个公告栏的‘澄清’。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把那帮人的诽谤一一戳破。结果,大约是我的‘逻辑’碾压了他们,学校里反而兴起了一股拥护我的声音。”
说到这儿,他语气转冷:“但那帮人更恨我了。他们趁我运动完休息,在我的运动饮料里,混进了致幻剂。”
程阳屏住呼吸。
“那次,我真的疯了。” 裴炎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事后的冰冷审视:“事情闹得天翻地覆。如果不是药效和我的狂躁症叠加,再加上他们故意挑衅……”
程阳猜到了,这就是裴忠之口中他差点打死人的那次。
“后来学校调查清楚,证实是他们恶意下药在先。加上我的精神状况鉴定,学校最终只是勒令我休学治疗。” 裴炎顿了顿,抛出一个程阳绝对想不到的名字:“不过,你知道那次是谁第一个发现我不对劲,并且通知了裴礼之的吗?”
程阳下意识地回答:“不是他一直派人盯着你吗?”
裴炎摇了摇头:“是裴想。她那时经常偷偷跑到大学部附近玩。也是她第一个发现我的不正常。”
程阳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愕然:“裴家,居然派裴想来看着你?”
裴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是裴礼之的主意。他知道,派其他人来,只会让我更加排斥和抗拒。但裴想……”他顿了顿,带着一种对父亲洞察力的认可:“即便我那时厌恶裴家的一切,可对着一个懵懂无知、只会粘人的小女孩,我能做什么?打不得,骂重了,她一哭起来,简直天崩地裂。”
程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心头却涌上一股暖意:“你父亲……真的很爱你。他也很了解你。”想起裴忠之的话,他补充道:“我听你大伯说,他为了你,甚至和你爷爷大吵过一架。”
裴炎点了点头,语气有些遗憾:“虽然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和解,是在那件事之后。但他确实是我的父亲。我们连处理问题那种固执又笨拙的方式,都很像。”他声音低沉了些:“那之后,我们虽然话依旧不多,但他开始跟我讲很多工作上的事。他在金融上的造诣很深。他还用我母亲留下的那笔巨额遗产,给我单独开了个信托账户,让我试着去投资、创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些难得的、不那么冰冷的父子时光:“偶尔,他也会跟我提起我母亲的事。很零碎。但那时候,我觉得或许可以慢慢试着接受他了。他是裴家第一个我接受的人。”
“而且那次闹剧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在学校里,没人再敢轻易找我的麻烦。我完成了学业,又读了硕士,生活被越来越繁重的工作填满。只是他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了。”裴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苦涩。
程阳的心猛地揪紧。他想到裴礼之不久后的离世,这个在裴炎冰封世界里好不容易凿开一丝缝隙的人,他的离去对裴炎而言,无异于第二次残酷的放逐。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裴炎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分担那份迟来的痛楚。
“他走后……”裴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裴家大概是怕我这个‘定时炸弹’真死在外面,就把我召了回去。那时对我来说,在哪里其实都一样。不过是从一个工作场所,换到另一个更大的工作场所。我按时吃药,拼命工作,只要不去想你,我觉得我和‘正常人’也没什么不同。”他甚至还扯出一个极淡的、自嘲的弧度:“我尽量开始‘规律’饮食,定时锻炼,因为你说过,你希望我过得好。”
他垂下眼帘:“我那时想,就算不能在你身边,至少能完成你其中一个愿望也好。”
才不是这样! 程阳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裴忠之描述的那个像精准钟摆一样机械运转、让整个裴家都忧心忡忡的裴炎,绝不像他自己说的这般简单。但他这样自我欺骗的‘好’,反而更让程阳心痛如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就像裴炎说的,那些黑暗终究过去了。
稳了稳心神,程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除了你爸和裴想,那段时间,周围真的没有其他人,对你好一点了吗?”
裴炎思索片刻,给出了一个让程阳意外的名字:“……倒有一个。王威。”
“王总?”程阳确实诧异。
“嗯。”裴炎点头:“他也是因为性向问题被家里强行送出国的。大概觉得我是‘同类’?他偶尔会来找我。有时候我喝得烂醉如泥,倒在不知哪个街角,也是他找到我,把我拖回住处。”
一丝酸涩混杂着感激涌上程阳心头。他倾身过去,在裴炎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温柔而郑重的吻,仿佛在盖下一个承诺的印章。
“那些都过去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裴炎,我们以后会过得很好。比我们曾经想象过的还要好。”
裴炎用力将他拥入怀中,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嗯。至少,裴家给了我常人难以企及的起点。我们可以活得比大多数人更自由,更从容。”他微微松开怀抱,额头抵着程阳的额头,目光深邃而专注:“我的病会好。你的失眠症也一定会好。我们一起好起来。然后活的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