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油翻滚的水煮鱼上桌时,裴炎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程阳见他不怎么动筷子,忙往他碗里夹了许多鱼片,悄声道:“快吃,这群饿狼可不会给你留,跟他们吃饭千万别客气。”小时候裴炎的胃就一直不太好,是早年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毛病。
鱼片裹着辣油滑入碗底,裴炎喉结动了动,还是咽了下去,只是不一会儿,他手边的冰水已经见底。
就在大家聊的热火朝天时,对面戴眼镜的实习生突然放下筷子,诧异的问:“裴总,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程阳转头,见裴炎正用手掌抵着胃,额头也冒着冷汗,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
裴想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语气显而易见的慌张:“一定是胃炎犯了,我忘了他不能吃辣!上次他不知道和谁吃了火锅,回家差点把胃吐出来。”
火锅?程阳想起什么,脑中‘嗡’地一声,上次他们和裴炎聚餐不就是火锅,难道是那一次?
众人闻言看着满桌的辣菜,都有些无措。
裴炎摆了摆手:“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
程阳霍然起身,不容置疑道:“去医院。”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说着又转头对魏向天道:“老魏,待会儿你招呼一下,把大家安全送回去。”
“哎呀,又不是小孩了,你放心。”魏向天帮他把裴炎扶到门口:“要不我陪你们去?”
“不用,没那么严重。”裴炎抓住程阳的手腕,指尖冰凉。
程阳也不想扫大家的兴,拒绝了魏向天,叫了代驾直奔医院。
路上裴炎翻出车里的药吃了,程阳见他熟练的吞咽,更是面沉如水,这毛病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
裴炎敏锐的感知他的情绪,伸手想去抓他,却被程阳躲开:“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吃个饭还要逞能?!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见他生了大气,裴炎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裴想更是吓得跟鹌鹑似的,缩在副座装哑巴。
过了一会儿,程阳还是忍不住红着眼挪过去,掌心贴上他痉挛的胃部:“是不是每次应酬都这么硬撑?”
“没有。”裴炎连忙反驳,像只示弱的大型猫科动物:“你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不多。”
万幸的事,这次情况并不严重,裴炎吃了药就缓解许多。到医院后医生叮嘱几句,又开了些药,程阳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折腾了一晚上,到家时已是深夜,停好车,裴炎刚推开车门,程阳的目光便钉在他身上,眉梢微沉:“我们谈谈。”
空气瞬间绷紧,裴想嗅到那无形的火药味,脖子一缩:“你们聊,我先上去了!”话音未落,人像兔子似得窜进楼道。
裴炎望着裴想落荒而逃的背影,心头猛地一紧,刚想开口解释,就被程阳打断:“裴炎。你胃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转过身,带着压抑的质问:“小时候你什么事都跟我说,现在呢?事事瞒着我?要不是想想提醒,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他不光是对裴炎生气,更是对自己生气,两人在一起也有段时间了,可他竟然完全没发现这件事。
裴炎一怔,下意识解释:“其实没那么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程阳胸膛猛地起伏,怒意更盛:“好到吃一点辣就能进医院?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知道么!裴炎,如果我们是恋人,你的事我难道不该是第一个知道的吗?可我现在连你有严重胃病都不知道!”
“不是的,阳阳…”裴炎靠近。
“别叫我!”程阳猛地打断,眼眶发红:“你以为忍着痛陪我吃饭我会开心?我只觉得难过!看你生病我更难过!还是说…你就喜欢看我为你心疼,故意折磨我?”
“怎么可能,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裴炎再忍不住,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我只是…还在适应。比起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怕痛,小时候打球骨折都没哭过。况且,我怎么可能故意骗你,我最近很久没犯胃病了,真以为好了。”
“呵。”程阳挣开他的怀抱,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是啊,不是故意骗我,你只是没告诉我不是吗?”他深吸口气,神情郑重:“裴炎,你听着,下次再有这种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你难受,我会比你更难受。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还有。”他故意板起脸,语气却泄露出一丝后怕:“你要敢英年早逝,我绝不会等你,追我的人可以排到C市呢。”
听他还能这样威胁自己,裴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难得的笑出声:“你放心,就算到了地府你也甩不掉我的,而且我最近真的在看医生了。”
程阳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我们上去?”
“想得美。”程阳冷哼一声,瞬间又板起脸:“我还在生气。”
裴炎无奈:“你明明已经不生气了。”
“我说生气就是生气!”程阳瞪他一眼,朗声问:“老实交代,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说!”
闻言,裴炎眼神微闪,最后还是摇头:“没有别的了,我真的就是胃…不太好。而且,我保证以后会照顾好自己身体。”
程阳看他这小心翼翼副样子,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终究舍不得逼他太紧,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国外的那段日子,像一块被精心遮盖的疮疤,谁也不敢触及。
可是,不去揭开不代表不存在,经过这一遭,他不能再逃避了。
回到家,盯着裴炎吃了药睡着,程阳才轻轻带上门,走到阳台。
夜凉如水,他掏出手机,目光在屏幕上停留片刻后,终于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几乎在接通瞬间就被接起。
“喂?”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语气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一直在等待这通电话。
程阳微怔,对方这意料之中的平静,让他准备好的开场白卡在了喉咙里。
“程阳?”
“不问我为什么找你?”他下意识反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玩味的低笑:“能猜到几分。”对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促狭的意味:“不过,程阳,你还记得你当初离开时,对我说过什么吗?”
程阳呼吸一窒,脸上仿佛被无形的巴掌扇过,火辣辣的疼。
他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知道你记忆力好,不用在我面前显摆。这么多年,你的恶趣味倒是一点没变。”
“彼此彼此。”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良久之后,程阳深吸口气道:“我们的谈谈。”他顿了顿:“关于炎炎。”
那头轻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更早来找我,不过,我们确实得谈谈了。”
寥寥数语定下时间地点,程阳切断通话,他长吁口气,胸腔里却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
这天,程阳翘了半天班,瞒着所有人来到约定地点。
他顺着地址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条僻静巷弄深处。推开一扇古朴的木门,一家异常清幽的茶舍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幽静的气息,与程阳此刻紧绷的心境格格不入。
雅间内,裴忠之早已端坐等候。
看到来人,他只轻挑了挑眉:“好久不见。”对待程阳,他从不像对待小辈,反而更像一个有分歧的忘年交。
程阳心情复杂的坐下,当目光落在茶桌中央那个刺眼的文件盒上时,心猛地一沉。
半晌,他才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你知道吗,裴先生,这几年,我对这种盒子都有心理阴影了。”
裴忠之抬眼,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那或许,今天这一盒能帮你把心病除了。打开看看吧。”
程阳深吸口气,掀开盖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病历、化验单、各种报告……他顿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连手指都开始打颤。
裴忠之见他这样,沉稳地开口:“别慌,没有你想的那么糟。至少。”他顿了顿,强调道:“现在没有那么糟了。”
这话像一根浮木,让程阳得到一丝喘息。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看下去,一页又一页,时间在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雅间里只剩下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当看完最后一页诊断结论,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靠向椅背,胸腔里堵得发慌。
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暗哑着问:“裴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裴炎那七年…到底是怎么过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