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玉牵着司落叶的手穿过碧云宗的白玉长桥时,晨露刚被朝阳蒸出一层薄雾。桥下一池碧荷舒展着卷边的新叶,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惊起细碎的涟漪,倒像是宋清玉此刻乱跳的心。
“师尊,掌门师伯……会喜欢我吗?”宋清玉的声音细若蚊蚋,攥着司落叶衣角的手指泛白。他身上那件新裁的月白道袍还带着皂角的清香,是司落叶前几日亲自为他浆洗的,可袖口被他反复揉搓,已经起了褶皱。
司落叶停下脚步,蹲下身替他理好衣襟。指尖触到少年腕骨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轻微的颤抖。他抬眼望见宋清玉眼里的惶恐,像只误入樊笼的幼鹿,便温声道:“掌门师兄只是看着严厉,心里比谁都慈和。你只需像往常一样行礼问安,不必拘谨。”
宋清玉点点头,可垂下的眼睑却泄了气。他忘不了昨日路过演武场时,三师兄赵临渊故意将剑穗甩到他脚边,冷哼着说“某些人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还好意思跟着仙尊见掌门”。那些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穿过刻着“长宁殿的牌坊,便到了掌门所在的启明殿。殿前的青铜鹤香炉正袅袅吐着香烟,混着阶下兰草的气息,倒比别处多了几分肃穆。司落叶刚要推门,殿内已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是落叶来了吗?”
推门而入时,宋清玉只觉眼前一亮。启明殿内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雕梁画栋,反而四壁素净,只挂着几幅山水长卷。掌门凌虚真人正坐在紫檀木案后批阅卷宗,一身玄色道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唯有鬓边几缕银丝,显露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师伯。”司落叶拱手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凌虚真人放下笔,目光先落在司落叶身上,随即转向他身后的宋清玉。当那目光扫过宋清玉脖颈处时,凌虚真人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端起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位便是你带回的孩子?”凌虚真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宋清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回师兄,他叫宋清玉。”司落叶侧身让宋清玉上前,“清玉,见过掌门师伯。”
宋清玉赶紧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紧张的颤音:“弟子宋清玉,拜见掌门师伯。”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凌虚真人的眼睛,只盯着自己鞋尖上的那点灰渍。
凌虚真人没让他起身,反而将茶盏放在案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抬起头来。”
宋清玉咬着唇,缓缓抬起头。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实质般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让他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当那目光停留在他脖颈处的暗纹上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落叶,”凌虚真人忽然开口,目光转向司落叶,“你可知他身上有什么?”
司落叶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弟子知晓。清玉身怀魔种,但尚未觉醒,心性纯良,绝非奸邪之辈。”
“魔种?”凌虚真人的声音陡然提高,案上的卷宗被他扫落在地,“你明知道宗门铁律,为何还要将他带回?你忘了百年前魔祸肆虐,多少同门惨死在魔族手中?”
宋清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师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害人……”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司落叶弯腰将他扶起,挡在他身前:“师兄息怒。清玉与那些为祸苍生的魔族不同,他自小孤苦,若不是师弟将其带回,恐怕早已殒命于山野之中。师弟愿以道心起誓,定会看管好他,绝不让他做出半点有违宗门的事。”
“道心?”凌虚真人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他身形虽瘦削,此刻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落叶,你太天真了!魔种乃天地至邪之物,一旦觉醒,心性必遭侵蚀。当年你师父便是因为一时心软收留了身怀魔种的弟子,才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难道你都忘了吗?”
提到师父,司落叶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坚定:“弟子未曾忘记。但清玉不同,他心中存有善念,只要加以引导,未必不能压制魔种。”
“未必?”凌虚真人步步紧逼,“你可知这‘未必’二字背后,藏着多少风险?碧云宗上下数千弟子的性命,难道要赌在一个身怀魔种的孩子身上?”
宋清玉拉了拉司落叶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师尊,要不……我还是走吧。我不能连累您,不能连累碧云宗……”
司落叶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宋清玉安定了几分。“清玉,别怕。有师尊在,没人能赶你走。”他转头看向凌虚真人,目光清澈而坚定,“师兄,弟子明白您的顾虑。但正因魔种凶险,才更要让他在正道的光照下成长。若将他推出去,落入魔族之手,才是真正的祸患。”
凌虚真人沉默了。他看着司落叶,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一向清冷孤高,却唯独对这个孩子护得紧。他何尝不知司落叶的良苦用心,可百年前的惨痛教训,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让他不敢有丝毫侥幸。
“他的资质如何?”凌虚真人忽然问道。
提到这个,司落叶的语气柔和了几分:“清玉资质确属平庸,引气入体比常人慢了许多,但他性子坚韧,练功极为刻苦。”
“资质平庸,又身怀魔种……”凌虚真人摇了摇头,“落叶,你这又是何苦?你座下弟子哪个不是天资聪颖?苏幻柏年纪轻轻已入筑基,赵临渊更是有望年内结丹,你何必在他身上浪费心力?”
“师兄,”司落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修仙一途,资质固然重要,可心性更为难得。清玉虽笨,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师弟当年初学剑法时,不是也被人嘲笑‘朽木难雕’吗?”
凌虚真人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他想起司落叶刚入师门时,确实因经脉堵塞,被不少长老断言难成大器,是师父力排众议,才让他留在了碧云宗。谁曾想,这个被人看不起的少年,日后竟成了碧云宗最年轻的仙尊。
“罢了,”凌虚真人的语气软了下来,“你既如此坚持,我便不再阻拦。但你需立下血誓,若他日宋清玉为祸宗门,你便亲手清理门户,绝不能徇私。”
司落叶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悬浮在半空,散发出淡淡的灵光。“弟子司落叶在此立誓,若宋清玉他日堕入魔道,残害同门,弟子愿亲手将其斩杀,以正门规,绝无半句虚言。”
血珠在空中化作一道符文,缓缓沉入司落叶眉心。宋清玉看着那道消失的血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掌门师伯,弟子宋清玉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负师尊所望,绝不为祸宗门,若违此誓,甘受魂飞魄散之罚!”
凌虚真人看着地上的孩子,那张沾满泪痕的小脸上,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沉默片刻,从案上拿起一枚玉佩,扔给宋清玉:“这是碧云宗的入门玉佩,你且收着。往后在宗门,需谨言慎行,若敢有半点差池,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宋清玉双手接住玉佩,那玉佩温润如玉,入手生暖,上面刻着的“碧云”二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司落叶,见师尊正对着他温和地笑,眼眶一热,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离开启明殿时,日头已升至中天。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宋清玉攥着那枚玉佩,指尖都有些发白。
“师尊,谢谢你。”他轻声说,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
司落叶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暖得宋清玉鼻尖发酸。“往后你便是碧云宗的弟子了,亦是我的弟子,不必再如此小心翼翼。”
“可……他们还是会看不起我的吧?”宋清玉低下头,看着石板路上自己的影子,“他们说我是妖怪,说我资质差……”
“别人怎么说,不重要。”司落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重要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资质差,我们便用十倍百倍的努力去补;身上有魔种,我们便用坚定的道心去压制。清玉,你记住,决定你是谁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眼光,而是你自己的选择。”
宋清玉看着司落叶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盛满了星光,亮得让他移不开眼。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弟子记住了!”
从那天起,宋清玉练功比以前更刻苦了。天还没亮,他便去后山的练剑场,对着朝阳一遍遍地挥舞木剑;夜深人静时,别的弟子都已安睡,他还在灯下背诵心法,指尖在书页上划过,留下淡淡的墨痕。
司落叶总会陪着他。有时是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他笨拙地挥舞剑招,偶尔开口指点几句;有时是默默递上一杯热茶,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捧着杯子取暖;有时是在他因练不会剑法而沮丧时,拉着他的手,一遍遍地示范,直到他能流畅地使出为止。
苏幻柏有时会来打趣:“师尊,您对小师弟也太上心了,比对我们这些师姐师兄好多了。”
司落叶只是笑笑:“清玉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多照看些是应该的。”
可宋清玉知道,师尊对他的好,是出于对他的心疼。那次他练剑时不慎扭伤了脚踝,是师尊亲自为他上药,轻轻按着他的脚踝,问他“疼不疼”;那次他被师兄弟们嘲笑“永远成不了仙”,是师尊将他拉到身边,温声说“清玉,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好”;那次他生辰,师尊特意为他酿了桃花酒,说“清玉,往后每年生辰,师尊都陪你过”。
那些温柔的瞬间,像春日里的细雨,一点点滋润着宋清玉的心田。他开始偷偷地画师尊的画像,画他练剑时的挺拔身姿,画他看书时的专注神情,画他对着自己笑时,眼角那抹浅浅的纹路。
他将这些画像藏在枕下,每晚睡前都要看一眼,才能安心入睡。他想,自己一定要快点长大,快点变强,强到能像师尊保护他一样,保护师尊。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宋清玉身上的魔种,终究还是惹来了麻烦。
那是在宗门的季度考核上,宋清玉与三师兄赵临渊对战。赵临渊早已看宋清玉不顺眼,招招狠戾,根本不像切磋,反倒像是要置他于死地。宋清玉被逼得节节后退,体内的魔气忽然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魔气!他果然是妖怪!”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场下顿时一片哗然。
宋清玉只觉浑身发冷,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他想控制住魔气,可越是着急,那股力量就越是狂暴。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魔气吞噬时,一道白色身影如闪电般掠入场中,将他护在身后。
“都散了。”司落叶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弟子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悻悻地离开了。赵临渊不甘心地瞪了宋清玉一眼,也转身离去。
“师尊……”宋清玉低着头,不敢看司落叶的眼睛,“我又给您惹麻烦了……”
司落叶没有责备他,只是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回走。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多年前离开灵江村时那样。
“清玉,”司落叶忽然开口,“魔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它控制。你要学会和它共存,而不是被它左右。”
宋清玉抬起头,看到师尊眼中的坚定,心里忽然安定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弟子明白。”
回到住处时,司落叶取来一盆温水,亲自为他擦拭脸上的污渍。“疼吗?”他看着宋清玉手臂上的擦伤,语气里带着心疼。
“不疼。”宋清玉摇摇头,目光落在司落叶的发间,忽然发现那里竟有了一根白发。他心里一紧,伸手想去拔,却被司落叶拦住了。
“岁月不饶人,几根白发罢了。”司落叶笑了笑,可那笑容里,却藏着宋清玉看不懂的疲惫。
那天晚上,宋清玉躺在床上,看着枕下师尊的画像,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他想,师尊为了他,一定承受了很多压力吧。那些长老的非议,同门的质疑,还有掌门师伯的担忧,都像重担一样压在师尊肩上。
“我一定要快点变强。”宋清玉在心里默默地说,“强到能为师尊遮风挡雨,强到能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质疑他的决定。”
从那以后,宋清玉更加刻苦了。他不再避讳自己的魔种,反而试着去了解它,掌控它。司落叶也开始教他一些压制魔气的法门,那些法门晦涩难懂,宋清玉却学得格外认真。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清玉的修为虽然依旧赶不上其他弟子,却也稳步提升。他身上的魔气越来越少泄露,那些嘲笑他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只是没人知道,每个深夜,当宋清玉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明月时,心里总会想起师尊说过的话。“决定你是谁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眼光,而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选择了留在师尊身边,选择了走正道,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个给予他温暖和希望的人。
而司落叶,看着那个日渐挺拔的少年,眼里总是带着欣慰的笑意。他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错。这个曾经蜷缩在柴堆里的孩子,正在用自己的努力,一点点挣脱命运的枷锁,长成一棵能抵御风雨的大树。
启明殿的钟声再次响起时,宋清玉正在练剑。朝阳的光芒洒在他身上,映得他手中的剑光熠熠生辉。他忽然转过身,看到司落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宋清玉也笑了,挥了挥手中的剑,朝着师尊跑去。
风穿过竹林,带来了远处的花香,也带来了少年清脆的笑声。碧云宗的日子,就像这山间的清泉,平淡,却也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