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青回到了老宅,却不是她最初想回去的那个。
从县城火车站一路辗转回到乡下的“家”,靠的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原身枉死,执念太深,对家中病重的母亲千般万般放不下。
林夏青挺心疼这个小姑娘,单纯、懂事、隐忍、孝顺,鼓足了勇气背井离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南方挣钱给母亲治病。这样的赤子之心,是她所处年代大多数人所欠缺的。她才十几岁啊,白纸一样的年纪就香消玉殒,,她原本应该有很好的一生,她怎么甘心啊……
重来这世上一遭,林夏青对自己说绝不能白活,不仅要好好筹谋这一生,更要对得起逝去的亡魂和她不舍的亲人。
眼前的“家”,连最简陋的红砖墙都没能力砌,院子外围是一圈风吹能倒的黄泥土坯墙,大门轻轻一推仿佛马上要肢解散架,主屋更是破相百出,连纸糊的窗户都布满大小眼洞,跟刚经历完八年抗战的枪林弹雨似的。
这个家连像样一点的窗户纸都买不起,放眼整个院子,恐怕唯一值点钱的,就是窗檐下那口晒着豆瓣的酱缸,而晒豆瓣酱需要勤快打理翻拌,因为女主人久病缠身无力打理,霉豆瓣在烈日下猖狂散发着阵阵奇异臭味。
林夏青知道,其实林家真正的主宅并不在此处,这幢简陋的泥坯房只不过是林家荒废已久的祖宅,位置偏僻,旁无近邻,就是林家母女半夜遭遇什么不测,叫破喉咙也是没人来救的。
去年春天林家老爷子病逝,林夏青母女就被林老爷子后娶的婆娘王爱仙赶出了林家,说得好听叫腾出独门独院给母女俩,实际就是嫌她们母女碍眼,索性脸也不要了,彻底把人扫地出门,荒了几十年土坯房也好意思让人住。
说到林家母女如今的凄惨境遇,这就不得不提起原身的渣爹林书山。
原身出生那年,渣爹不从哪听说初恋的白月光随军嫁给援疆军长丈夫后离婚过得很不幸福,渣爹恋爱脑上头,十头牛都拉不住,大冬天下着鹅毛大雪也要上赶着去新疆。起先原身母亲乔春锦是不知道内情的,只当丈夫心怀抱负援疆谋出路去了。头一年还好,林书山顺利入职新疆的研究院,每个月都会寄几十块的工资回来,乔春锦母女在林家的日子也算好过,后面林书山大约得手了白月光,就与这边的糟糠彻底割裂了,这么多年,别说一个子儿,就是连半句话都没捎回来过。
林夏青望着炕上被病魔折磨得瘪瘦不成人样的女人,心里感到十分不值。明明是骨相顶级的大美人,却因为没有得到好婚姻的滋养,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衰败枯萎如槁木。常言道德不配位,殊不知美貌与认知不匹配,还不如做一个姿色平平的俗妇,至少不会因这累赘的美貌生出许多事端,遭受命运里这么多痛苦的波折。
乔春锦生的极美,太美了,美得像一颗天上的明珠坠落到泥尘漫天的青河村,让人不禁发叹:这样贫瘠落后的土地怎么配蕴藏着这样一个螓首蛾眉的绝色美人?
当青河村的人渐渐看明白,林书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乔春锦这是守活寡了,那些歪心思的老少爷们就开始打她的主意。
外面那群苍蝇围着乔春锦转,婆家这边自然没什么好话给乔春锦,后婆婆王爱仙在炕上跟老姐妹闲着嗑瓜子,一口一句:浪不死她,成天扭着小细腰小屁股蛋儿不知给谁看,没有男人睡一个炕,心里填着十万八万盆急赤白脸的烈火,渴着招那些狂蜂浪蝶来扑灭。
乔春锦就躲在屋外的窗檐下,没声儿地掉眼泪。
林家的日子太难熬了,杀千刀的林书山,根本就不是个男人,留着妻儿在他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日日不是被站规矩,就是被婆婆和手长的姑子羞辱不检点,他林书山算什么男人?一去新疆十几年杳无音讯,就是解放后的老太监都比他知道心疼女人!
分家!在林家这是没法过了,可是分了又能去哪呢?娘家决裂很多年了,妈说了,全当没养过她这个女儿,兄弟姐妹这么多年也早都没了联系。分家之后,她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个年幼的孩子,外面那些眼冒绿光的饿狼会把她啃得骨头都不剩!
乔春锦只求有个栖身之所,熬油似的带着孩子在林家熬,年纪轻轻四十出头,就把自己熬得大病一场,马上快挺不过去了。
大哥是婆婆王爱仙和前一个丈夫生的,大嫂汪玉梅素来和婆婆一个鼻孔出气,不知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或许是看她这回真是不成了吧,居然费了好大的劲在南边工厂帮女儿谋了个职。乔春锦心想:也好,南下也好,女儿踏踏实实学门手艺,挣了钱攥在自己手里,不愁往后日子过不起来。她一死,女儿在林家真就成了个任人摆布的累赘了,家贫不如走四方,不计挣多挣少,至少先脱离了这一大家子的豺狼虎豹!
乔春锦醒了,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炕边盯着自己瞧,霎时心惊得手脚冰凉,怕是什么歹人闯了进来。
她都快病死了,贼老天还不放过她呢,临死还要受一遭这种脏事儿。
再定睛一细看,乔春锦绵弱的病音都尖锐了起来:“夏儿?!”
林夏青没想到人突然醒了,她正对着乔春锦这一张女娲毕设的脸惊叹不已呢,怎么会有人就连生病都这么好看?
林夏青生涩拗口地崩了个“妈”出来。
对不起,你的女儿已经不在了,现在芯子里的人是我,二十一世纪的林夏青,中人之姿顶替了你遗传给女儿的绝顶美貌,皮相上是我占便宜了,但没关系,上辈子我白手起家当过老总,脑子应该还算好,往后你的人生我来负责。
乔春锦没察觉出女儿脸上的别扭,原本说话都没力气,这会儿心急火燎地问:“你不是坐车南下去了?怎么在这儿?还是妈病糊涂了,想你想的发癔症了……”
她那么虚弱,林夏青怕她话说太多顺不过气,连忙解释:“没坐成,又回来了,不走了。”
乔春锦吓得心突突:“不走了?”碰上什么事儿了?
林夏青:“嗯,去南边是假的,汪玉梅和林庆辉没安什么好心,其实是想把我卖了。”
乔春锦气的双眼发红,整个人抖得不像话,她好恨啊,他们再怎么欺负自己都没事,但女儿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珍爱,他们敢?!
“他们,他们这对母子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乔春锦恨急了,爱女之深,垂死病中惊坐而起,“我去跟他们拼了!豁出我这最后半条命,我也要把他们这对黑心烂肺的母子给剁了!我不能容着他们活在世上继续祸害你!”
今朝不成还有明朝,这一次没害成,保不齐下一次会是哪天,汪玉梅这腌臜货老脸不要,居然做起这种伤天害理的老鸨勾当,她不得好死!不行,今天必须去把汪玉梅和林庆辉给弄死了,他们要害女儿,自己决不能让他们得手!
听到剁,林夏青想起来一件事,刚刚她去灶房转了一圈,没找到刀,家里穷得一干二净,唯一一把椅子还是四腿不齐的瘸子,她想把椅子的腿给削削齐,坐着不会摇来晃去。
“妈,家里刀去哪了?”
乔春锦傻眼:“刀在灶台上啊。”
林夏青:“没有,我把灶房翻遍了都没有。”
乔春锦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子迅速在屋里搜罗了一圈,果然家里稍微像样点的桌椅和箱笼被褥都被拿走了,她心凉了半截,勉力撑着偎在女儿身上,心里惦念又害怕地说:“你去院子看看,墙角那辆三轮车还在不在。”
三轮车?什么三轮车?
林夏青摇了摇头,外面院子除了一口臭掉的酱缸,那是比脸都干净了,哪还有什么三轮车啊。
乔春锦:“那是你朱二叔……”
乔春锦没往下说,她怕女儿误会自己和屠户朱二有什么,都是苦命的人,朱二实在是个好人,乔春锦不想给他招惹麻烦。朱二上午兴冲冲骑了辆自己焊的三轮车,说就放在院子里,等她什么时候想开同意了,他就用这辆自己亲手焊的三轮儿拉她去县医院。
朱二特地把房间窗户打开,骄傲地指着院子里那辆焊得闪闪发亮的三轮车,“春锦,我不怕那些人怎么说,我当家的还在的时候,你那么和她好,她虽说又盲又哑,但心却不盲,你是她最最好的朋友,心善的人不该是现在这种下场,这回不能再由着你了。”
大字不识一个的朱二,特地上省城新华书店买了本自学电焊的书,从乔春锦病得起不来床那天起,他就日琢磨夜琢磨,早晚有一天他要弄辆车拉着春锦去县城。林家那群白眼狼是决计舍不得出半个子儿给春锦瞧病了,他朱二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去填县医院的这个无底窟窿。
乔春锦怪自己病得不争气,一睡就昏死一般,连家里和院里的东西被人搬空了都不知道。不对,她这次病得狠,平时怎么睡都睡不安稳,早上大嫂难得给她喂了一碗水,那水里是不是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才睡得这般无知无觉?
那些人好狠的心啊,前脚刚把女儿哄走送去卖,后脚就惦记上她所剩不多的家当,她还没死呢,这就不把她们孤儿寡母当人看,发卖的发卖,搬走的搬走。
乔春锦只恨自己从前选错了路,前怕狼后怕虎,以为呆在林家多少得点庇佑,外面的人不敢欺负自己,殊不知自己人欺负起自己人,那才是食骨吸髓渣都不剩。这么多年她勤劳肯干,若当初自己毅然选择和林家那些人分家带着女儿单过,是不是她和夏儿的日子就不会是现在这般田地?是不是她会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为女儿撑起腰杆?
只怪自己当初一味忍让,连带着独女也养成了胆小息事宁人的性格,被林家那些豺狼虎豹踩在头上压榨,殊不知人都是欺软怕硬、得寸进尺的。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自己这副废物身子还能办成什么事?
乔春锦绝望地蜷缩回炕上,怪自己不中用,怪自己的隐忍连累了女儿,她死了不要紧,女儿才十九还没成家,无依无靠地活在世上,任人欺、任人凌,只要一想起未来是这样的,她的心都要碎了……
窗外日光盛烈,明天看来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明天,明天……人哪有那么多明天呢?明天到底在哪啊?
乔春锦把脸转过去面向墙壁,独自消化肝肠里的辛酸苦楚。
林夏青没注意到乔春锦突然不说话了,也没察觉到乔春锦身上散发的浓浓颓意,她的脑瓜子现在活络得紧,只知道好久没这么刺激了,有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兴奋。
当初自己被人陷害入狱,抄家收走的那几套辛苦打拼下来的房,自己那叫一个心疼肉也疼啊,现在有送上门来让她报仇的,简直就是找死!
林夏青拿出当年谈业务时候大战奸猾供应商三百回的士气,摩拳擦掌地说:“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让那几个没长眼的臭鱼烂虾拿走了是吧?”
乔春锦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听错了,素日胆小内向的女儿怎么会说那种粗话?
“啊?”
“等着吧,刀、桌子、椅子、三轮车,还有旁的什么从这屋出去的,我让他们统统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全须全尾一个都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