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了徐蓁蓁,方淙言看看时间直接调转方向驱车去机场。
方柏言的国际航班每次都是深夜抵达,每次他都亲自开车去接,不是存心要避免被更多人知晓他的存在,只是下意识地把他囊括进了不愿轻易示人的**范畴。
方柏言的行李永远只一个破破烂烂的背包,拉开车门把背包丢进后排,人坐在副驾,边扣安全带边说:“我还以为今天就能见到未来的大嫂呢,看来是没那个面子。”
通知他的时候婚约对象还是傅晗,这时已经换成了“傅蓁蓁”,方淙言发动着车子,尽量忽视掉嘴里缭绕的淡淡苦涩:“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还当全世界都是太平洋时区吗?”
方柏言翻开吊镜整理着头发,漫不经心道:“我过得也不是啊。”
方淙言也不在意他的流浪版图新增了几个点:“这次打算几时走?”
方柏言说:“再说吧,至少等到你婚礼结束。”
车子一直开进那间豪华江景大平层的地下停车场,方淙言说:“我就不上去了,有什么需要再联系,东西都在老位置。”
方柏言是老方总众多私生子女里,唯一拥有方淙言亲情的特例。
非要说两个人有什么感情基础,在争家产的乱子爆发之前他们根本也没见过。
方淙言接受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带来的文件对自己夺产小有帮助,也不是因为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成气候。在遇见傅晗之前,方淙言自己都说不清楚,但遇见傅晗之后他隐约地觉得,也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他的浪荡。
浪荡,代表着不受拘束,没有限制。跟不顺从同样都是宝贵的、奢侈的品质。
方柏言差不多每年都回国一次,没有固定的周期,也没有必要的目的,不过回来就会去墓地看看老方总和自己的早逝的母亲。
每次方淙言都安排他住这间平层,家里做久了的保姆也都认识他。
方柏文一进去就轻车熟路地从酒柜里拿了瓶威士忌,还要跟相熟的保姆打趣:“我来了,你们就可以放假了。”又四下打量着,开放肆地玩笑,“多适合金屋藏娇啊,我哥平时有没有带女人过来?”
保姆自然只会扮鹌鹑。
他又去窗边,俯瞰仍旧灯火通明的城市,自顾自地道:“也是,现在大可光明正大的,要藏也得等婚后,对吧?”
第二天,依照惯例保姆都撤走了,方柏言一个人倒够时差,起床从冰箱里拿三明治出来热,不小心踢翻了岛台旁边的干垃圾桶。
叠套式的空垃圾桶在地上滴溜溜滚得分家了,他去把桶扶起来,就发现有张便利贴非常刁钻地粘在边框内侧,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和非常典型的女士笔迹——“谢谢”。
方柏文两只手指捏着那张便签纸研究了一会儿,顺手把残存一点黏度的便签贴在了岛台上的花瓶上。
徐蓁蓁是下午四点钟接到的电话。
有个陌生的男人声称捡到了她的东西,她也没心思问是什么东西,就给了他会所的地址。
方柏文过去的时候,徐蓁蓁已经预备转场了。
他老远就看见个穿着夸张的皮草披肩的女人半伏半趴在流线型珠光白的前台柜上,曲线动人的鱼尾裙摆扫着紧实的小腿肚子,人鱼金的七寸细跟鞋托着尊贵的、纤瘦的脚踝。
背影已经是一等一的漂亮了,手肘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摇来晃去,不经意露出醺然的侧脸更是惊人。
方柏言也不得不在心里给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竖个大拇指。
徐蓁蓁这时看服务员递来的水单都是重影了,只草草地扫了扫金额,就飞快地签了字,旁边有个男声清晰地读了出来,“徐蓁蓁”,才发现自己写错了,把水单移到较远的身侧,狠狠地几笔划掉。
方柏言没再失礼地窥探,只是饶有兴致地倚着柜台,说:“很好听的名字啊。”
“清风徐来,桃叶蓁蓁。”
徐蓁蓁的“傅”字刚签了个偏旁,突然就僵在那里。
5岁时那个男人把她抱在膝上,一字一句地教给她念:“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就是我们蓁蓁的名字,以后,我们蓁蓁长大嫁人了,一定会有个和睦幸福的家庭。”
“就像爸爸和妈妈一样。”
一阵天旋地转,徐蓁蓁捂着嘴巴,喉咙里干呕了两声。
方柏言把那张便签纸摁在了前台的柜面上。
骨节匀称、指节修长,非常美丽的一只手。
“这是你遗落的谢谢。”
**
有天傅景奕的秘书带错了文件,匆匆忙忙跑回公司来取,傅晗提前等在外来车辆临时泊车点。
出租车司机大约有收到乘客十万火急的信号,只踩了脚刹车,秘书接过文件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半句,车子就猛窜了出去。
1月份的空气难得凛冽而干爽,她侧头稍站了一会儿,余光中远处似乎有人在狂奔,再转过头,就看见气喘吁吁的陈嘉昱在斑马线对面等信号灯。
平时她的车子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楼。
傅景奕的小厨房三餐都会预备,茶水间的饮品应有尽有,除了那段平民恋情期间就近的约会,她几乎不会在工作时间出现在公司附近。
陈嘉昱过了斑马线,说:“真巧啊。”
她就知道绝对不是巧合。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商场一楼的咖啡厅里,还是当初约会时常坐的位置。
陈嘉昱双手圈着小小的咖啡杯,不断地轻轻摩挲,终于肯切入主题:“那时要和四方集团联姻的人,应该是你吧?”
傅晗记得奶茶店的那个小女孩,只问:“你看起来不错,现在的工作还顺利吗?”
明明同在一处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都在自说自话。
“所以你的努力成功了,对吗?”
“如果有哪里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请务必告诉我,我愿意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只是替你哥哥吗?”
陈嘉昱用锋利的语气说着伤感的情话:“你爱过我吗?”
许多问题其实在问出口的时候已经知道答案了,许多问题甚至只是在借由发问来指控。
陈嘉昱甚至也不在乎傅晗怎么回答,他只想要从傅晗的表情里哪怕找到一丝一毫的遗憾或者是痛苦,但她只是用坦率到有些残忍的眼神,直白地望着他。
“难道你爱的不是我的身分跟地位吗?”
傅晗以为,若非被人戳破心机就不会那样落荒而逃。
可如果她说的一切都对,就不该那么在意,为什么陈嘉昱最后会说,“我错了,你不是没有爱,你是没有心”。
傅景奕甩来的那些数据,虽然帮傅晗在傅明华的生日时献上了得意的寿礼,但也占用了她大部分的假期。
春节前夕傅景奕和傅明华一起去了保加利亚,以此时的保加利亚处于寒冬为由,满口应承等她夏天毕业再带她同往。
傅晗无聊之下去探周思宁的班,周思宁就带她去参加时尚杂志举办的慈善化妆舞会。
虽然号称化妆舞会,实际上,不过是在入场时给这些时刻都要保持形象的明星们各自派发一张半截式的面罩。
周思宁挑了只黑桃皇后,傅晗随手拿了猫女。
徐蓁蓁也在,顶着闪耀的蝴蝶夫人,被人众星捧月地围在主编身边。
周思宁叫了杯苏打水,跟傅晗远离人群地坐在角落里,围观名利场的浮世绘。
“她可是今非昔比了,”周思宁没有指名道姓的,傅晗也知道说的是谁,“听说几家顶级的娱乐公司都向她抛出了橄榄枝,把她现在的经纪人紧张得不得了。”
傅晗看着她璀璨的笑脸,说:“那很好啊,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吗?”
周思宁却嗤笑道:“是她想要的,还是你想要的?”
傅晗在面罩下面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为什么要责怪我。”
周思宁垂眸,饮酒似地浅浅啜饮,“你爸爸常说一句话,市场就是,用户有需求要做,用户没有需求,我们帮他们创造需求也要做。”
傅晗坚持道:“可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是的,所以现在因为过度酗酒,常常水肿得无法的上镜的是她;被一群不入流的小演员哄着出去消费买单的是她;动不动就在片场情绪失控乱发脾气的也是她。”
傅晗的困惑是真实的:“为什么?”
周思宁像是跟她刚刚初次见面似的,深深地斜她一眼:“那时候你为什么绝食,为什么要死要活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因为我无法做出选择,无法遵从自己的意愿活着,我们的情况是不同的。”
“不,真正的原因是,你感到痛苦。”
有人捂着礼服裙子的胸口,俯身凑在周思宁耳边小声说“您要去候场了”。
周思宁搁下杯子也搁下最后一句话:“她现在也是因为痛苦。”
这件礼服一定是腰收得太窄了,否则不会让她如此憋闷,让她无论怎样深深吸气,仍觉得肺像只过细的窄口瓶。
有人在她旁边坐下,熟稔地招呼:“好久不见啊,傅小姐。过阵子是不是该叫方太太了?恭喜。”罗宾汉面罩覆盖面积之外的半张脸已经足够漂亮。
从前都是徐蓁蓁被人错认成傅晗,这种错位感对徐蓁蓁来讲如果算讽刺和污辱,对傅晗来讲却是有些新鲜的。
她没接话,只是想把跟周思宁未竟的辩论继续下去。
“你说,是被公司裁员、房贷断缴了也被银行收回了,走投无路,让人痛苦,还是衣食无忧痛苦。”
罗宾汉愣了片刻,接道:“前面这个是肯定的痛苦,衣食无忧......很多有钱有地位的人也不见得幸福快乐,这很难讲。”
“那一个人如果从小活在对名利地位的渴望里,有一天真的收获了名利和地位,却觉得痛苦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又算什么?”
罗宾汉毫不犹豫道:“贪心。人性就是贪婪的,得到一样就开始渴望另一样,永不知足。”
傅景奕在办公室里的质问不合时宜地涌上脑海,他问她“你还在贪图什么呢”,而她也在心里质问徐蓁蓁,“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罗宾汉终于看出自己认错了人:“你不是傅小姐,你是谁?”
猫女面罩下的眼睛如此雪亮,确实没有“傅蓁蓁”那样飘忽而忿懑的眼神。
傅晗似乎很高兴他给出的回答,愉快地弯着嘴角说:“我就是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