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她完全可以想象,徐蓁蓁会怎样的崩溃怎样的歇斯底里。

小时候她不喜欢徐蓁蓁,不止因为每次她和姑妈来过家里,父亲都会大发脾气,哪怕长大点就能明白长辈们的失控往往挂靠着权威和面子。

她讨厌徐蓁蓁,更因为徐蓁蓁看向家里的一切、包括看向她时,目光中总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精明市侩,好像世界上所有可见的东西经她眼睛一扫,都会“滴”地弹出价码。

徐蓁蓁会留连地、东摸摸西摸摸,不断询问价格,然后再装模作样地说:“也不是很贵嘛,我拍一部广告片就都能买回来了。”边说边偷看傅晗的眼色。

假使她对哪样东西稍稍流露出不一般的情绪,徐蓁蓁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在离开时跟傅明华讨走那样东西。

她知道此刻徐蓁蓁多么痛苦,她也清楚是自己浇灌着滋养着荆棘丛中的恶花,可这怎么不算“傅小姐”的基础成本之一呢?

舞会那天,她给过徐蓁蓁机会了,不是她自己选择,非要留下来的吗?

下午的课业结束很早,傅晗抱着书本走出大楼,同学用手肘撞了她一下,示意她朝前看:“Hannah,那个男人在对你笑。”

方淙言站在椿树稀疏斑驳的树荫里,向她摆了摆手。

HKGCC每年都会在差不多这个时候举办“国际商业高峰论坛”,傅景奕只在傅晗来港上学的第一年应邀参会了,但四方集团不同,他们尚未彻底踏出全球化的第一步,类似这种规模的峰会方淙言几乎尽可能都保证出席。这就是他微信上所说的,不用太久的再见。

第一个话题还是徐蓁蓁。

“你姐姐今天上午已经回家了,”方淙言配合着傅晗放慢了步伐,“原本想电话跟你讲,但峰会结束后,今晚刚好没有安排。”

初步建立人际关系的常用手段之一,是先请对方帮你一个小忙,然后还以微小的回报,接着再请对方帮你一个大忙,再还以超值的回报。

方淙言显然把前夜的求助当作她释放出的某种良性信号,也当成了她在表达自己的“诚意”,他所接受的绅士教育让他必须及时做出回应。

傅晗先道了谢,然后打量着他一身未换下的正装:“也没有安排我吗?”

方淙言失笑道:“我不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你的行程。”

就像接受采访时所阐述的婚姻爱情观,方淙言的答案永远滴水不漏,让她难以遏制地联想起江盛瑛女士那些无可挑剔的方案。

这一天她想把恶人做到底,给徐蓁蓁留个干脆利落的收尾,于是不容置疑道:“那就把你剩下的时间都给我,我来安排你的行程。”

如果说,跟着傅晗坐上往中环方向的巴士时那种预感还是隐约的,面对“龙虎山郊野公园”这块指示牌时,方淙言已经确定她要带自己“徒步”爬上太平山顶。

一直闷头领路的傅晗站在高位的斜坡上回头招呼,不得不说,从眼神到腔调都更近于挑衅:“跟上呀?怎么样,来不来?”

方淙言脱了西装外套,摘掉的领带三折两折塞进裤袋,衬衫扣子解开几颗,把两只袖口都挽到了小臂,豪情万丈地大声应下:“来!”

两个人较着劲,四十几分钟的徒步行程生生压缩到半小时,爬到山顶的时候都弯着腰扶着膝盖。

喘了一会儿,方淙言先缓过气,断断续续道:“这次不算,下次哪怕只给我双运动鞋,穿着正装我也不会输给你。初中的时候我可是校田径队的主力。”

傅晗想象他正装配运动鞋的样子忍俊不禁,不服气道:“那你怎么只说初中,高中大学就不行了吧?”

方淙言用脸说了“拜托”:“公平点可以吗,高中大学我都在国外读的,你是要我一个亚裔,去跟那些牙买加人和美国佬拼吗?除非每人发一本数学题册,边跑边做。”

傅晗指指点点地“哦”着:“你糟糕了你,这是歧视。”

方淙言极自然地握住了她摇晃不止的手指,眸色深沉:“你也在歧视我,不是吗?”

料定傅晗又要回避他的主动,方淙言向着她大步过去。

傅晗抽不出手指,有些气急败坏,但方淙言的绅士行径好像跟西装外套一起被脱掉了,更紧地攥住她的手指:“我不想一直猜谜语,所以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你的问题就是,你太不专业了,”傅晗恼怒地瞪着他,“方先生,business is business。”

方淙言用力地看了她良久,终于放开她,摊开两臂搭着被盘摸得光滑的扶杆。

太平山顶最美的夕阳如约而至。

瑰丽烂漫的天空逐层沉淀,析出暮色。维多利亚港湾燃起奢华昂贵的灯火。岛南方向起了薄雾,一排排零落的山林岛屿披着晚照,波光荡漾之间好像越漂越远。

傅晗跟方淙言共享着此刻汹涌的沉默,也共享着襟抱放旷的香江的壮美夜景。

方淙言仍背向着她,语气轻快地说:“真美妙,你看,这座城市可以同时拥有静谧跟喧闹两种互相矛盾的底色。”

傅晗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因为彼此间同样的想法而短暂地卸下了防备,交叠着两条小臂伏在与他一拳之隔的旁边,缓缓地吐了口长气。

方淙言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没骗你,初中的时候,我真的是田径队的主力。省队找我谈过好几次,你知道的,当时方家明面上只有我这一根独苗,我很热爱跑步,但我更爱我的家庭跟我的父亲,这件事我从未跟他提过,就非常坚决地拒绝了。”

“其实出国以后我也常年保持着长跑的习惯,高中时期我还会习惯性地记录自己的成绩,不夸大地讲,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还保有进国家队的实力。”

“但即使我这么热爱跑步,再给我一万次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现在这条路。”

“一开始我的责任里有种悲壮的成分,因为我不得不,后来责任也不单只是责任,就跟跑步一样,信号枪发出后就不可以回头了,你要考虑的只有怎样超过你视野里出现的所有对手。除非永远别站上起跑线。”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淙言全侧过了身子面对着她,傅晗意识到了他到底在说什么,胸口剧烈地跳动起来,也面向他站立着。

“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去勇敢地追寻自己,任何时刻的我都没有奔跑时那么有生命力,那次在公园里,我其实想要成全你的,可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想,赛道也不止有一条路线,对吗?”

方淙言缩掉了那一拳的距离,温柔地抚着她的发顶。

“长跑有三个技术要点,把控节奏、规划体力、和关注状态调整策略,现在我把这些技术要点融入进了四方集团的战略规划跟日常管理,也别有另种快乐。”

“既然你选择站回起跑线,愿不愿意试着信任我?我来给你开辟一条全新的路线,这个路线上一切随你,只有你。”

傅晗轻轻地用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喃喃道:“不是一定不行,也不是非得如此,更不是其实也行,你懂吗?”

在方淙言的怀抱收紧之前,傅晗说,“对不起”。

午夜钟声响起,匆匆离场的公主遗落的舞鞋不是水晶的,而是美丽易碎的玻璃。

这晚,方淙言洗尽一身疲惫,披着浴袍擦着滴水的头发,透过jw万豪的窗口遥望另个角度的太平山。

傅晗游荡在热闹的维多利亚港,逐个逐个将手扣进拓在栏杆上的明星掌印。

傅景奕的办公室一直亮着灯,困倦时捏一捏鼻梁,望见面对巨幅落地窗的那张皮沙发空荡荡的,短暂地出神。

徐蓁蓁裹在被子里,咬着嘴唇哆嗦着翻看手机相册,直向前翻过几百张,手指停止了滑动。漆黑的房间里,被屏幕荧光打亮的面孔上泪水横流。

**

傅氏集团的麻烦,并没如江盛瑛女士意想中那样顺利解决。

绯闻确实暂时平息了,但网上忽然就流传起另外一组照片,照片的日期非常有指向性,8月23日,某场订婚典礼的化妆室,一些自拍照跟一些新闻图片的对照,样样指向傅晗,当然也不是真的那位“傅晗”。

网友很快便认出,这位轰动一时的订婚女主角正是近来爆出富二代恋情疑云的女明星徐蓁蓁,更进一步查清了订婚男主角的身份。

这次的舆情远比之前严重数倍,舆论顺着傅方假联姻操纵股市骗取股民的血汗钱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徐蓁蓁终于又接到了傅家的电话,是傅明华亲自打来的,她只管展示最拿手的表演,颤抖、哭泣、语不成句,千错万错她错在喝得烂醉被人偷走了皮包跟手机,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在替身订婚那天贪漂亮自拍了造型留念,可是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发生了。

股价疯狂弹跳,家事也变成了公事。

方氏母子到傅氏一同开会协商处理办法,傅景奕自首至尾都不发一言。

江盛瑛女士被逼急了,原本就是她极力促成的好事,却闹成这副难堪的局面,傅景奕终于开口,只望着傅明华。

“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

“姑妈离异多年,独自把蓁蓁抚养长大,怎么不算是傅家的女儿呢?”

“只要我们发条声明,公开她的身份。”

“改个姓氏,很容易的,合法,合理。”

“那么,一切都没变。”

“我们还是一家人。”

江盛瑛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好半晌,向着傅明华冷笑道:“哪有假千金呢,景奕说得没错,原本就都是我们傅家的女儿,对吧?”

方太太虽然很不高兴了,但考虑到当下的影响,也只是说:“傅总的外甥女总不会错的,不过到底是婚姻大事,你们这样换来换去的,是不是太儿戏了?那会儿说小晗闹小女儿脾气,我见她也确实回来了,不好多说什么,方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可你们也不能仗着我们是体面人,这样欺负孤儿寡母。”

傅明华听出她留了商量的余地,马上承诺:“我这外甥女不比小晗娇生惯养,真能进了方家的门也是苦尽甘来了,但毕竟是高攀了,原来谈好的条件,我们还能多让出两成。”

长辈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面无表情的方淙言,傅景奕出声:“淙言,你怎么想?”

方淙言慢慢回望过所有投向自己的目光,笑了笑。

他确实在想,也确实想起了一些片段。

比如那天送她回家的车上,她谈到商业的无耻,谈到选择是否公平,确实,她明明问过了,人是否应该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而她也确实说过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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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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