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凤希融

人们喜欢用化茧成蝶赞颂毛虫美丽的蜕变,但毛虫就是毛虫,蝴蝶就是蝴蝶,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属于同一个个体。对于蝴蝶来说,毛虫只是一具搜集养分的外壳,一份自己独享的食物。破茧而出的那一刻,蝴蝶将作为新生命的诞生,而被吸食殆尽的毛虫早已献出生命,从此不复存在。

帝历6985耆辉八年

下雨了。

雨水落在窗沿,飞溅而出的冰凉水珠弄湿了少年手头的书页。

困倦的凤希融猛然惊醒,他赶忙起身,从屋子里抬出一口大水缸,放置在院子中收集雨水。

西北边疆地区干燥少雨,今年甚尤,放眼望去,遥遥数千里内尽是龟裂的旱土。

年仅8岁的凤希融虽刚上学念书,却十分聪颖,他踩着梯子将屋檐最下面一排的瓦片倾斜摆放,使落在屋顶上的雨水顺着摆放的方向汇向一角,全流进了底下的水缸中。

没过多久,匆忙来访的雨云已被吝啬的西风所吹散,刚被雨水浸润的泥土地被毒辣的烈日一照,又变回了随风飘扬的细碎砂石。

凤希融无父无母,收养他的爷爷奶奶是经营田地的农民,这阵子每天都赶在天亮前去百里外的古井取地下水,天黑了才能回来。

那地下水浑浊无比,一斤水里掺着半斤沙,不经过繁琐的净化处理的话根本无法饮用,绝大多数都浇到田里吊着麦子的一口气。

好在凤希融想到了这个法子,雨停后,别人家都只集了小半缸的水,他们家则是满当当地存下了一整缸,这么多的水,够他和爷爷奶奶三个人吃食一个多月了。

“融儿真是聪明啊,乡里的学塾教不出什么东西,明年爷爷送你去省城念书吧。”

爷爷回到家后喜出望外,破天荒的泡了一壶热茶,眼下时逢旱灾,这一杯雨水茶喝下去,虽含着些许颗粒沙子,却可比蜜糖水还要香甜。

“孙儿才不要去省城念书,孙儿要永远陪在爷爷奶奶身边。”

凤希融乖巧地给爷爷又沏上一杯茶,两只眼睛笑起来跟一弯弦月般明亮。

喝下茶水后,劳累了一天的爷爷顿时心情舒畅,拿着蒲扇坐院子里乘凉,听着收音机里枯燥乏味的新闻,村子缺水断电,这便是他们一家人所能得到的最悠闲的娱乐。

兴许是淋了雨的缘故,凤希融感到有些困乏,便枕着爷爷的臂膀,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

村长让村民们都来庙堂集合,进香祈求天神施云布雨。

通知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早已出门,村子迷信之风盛行,若有哪户人家无人参加祭拜活动,定会被其他人冷眼排挤,凤希融作为留在家中的唯一一人,只好跟着其他人家的大人一起前往庙堂。

庙堂里的道士们画着个大花脸,手里舞弄着法器,神神叨叨地围着火鼎唱着让人听不懂的歌谣。

凤希融举着香火,学着周围人的动作,朝庙堂正中央的神像跪拜祈福。

一拜上古神明,二拜天子皇帝,三拜先祖亡灵。

殿堂内烟雾缭绕,经过几番祷告,轮到凤希融上前进香的时候,他才看清了神像的容貌。

那是两尊互相交缠双尾的人面蛇身神,一位是天皇伏羲,另一位是人母女娲,由于年代已久,两尊神像上都有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而站立在两尊神像之间,是一尊颜色亮丽的人像,那是一个额头长有龙角的女人,帝国的前代皇帝。

帝国流传着一个传说,每当皇帝陨落,人间便会出现新的皇位继承者。

皇帝与常人不同,额头长有龙角,拥有远超常人的智慧和生命力,世人又称其为女娲后人,亦或是真龙天子。

新帝耆辉登基时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战后的帝国百废待兴,身为皇帝的他并没有为百姓谋福,而是为了一己私欲,追求着长生不老之药。

村民们丝毫不尊新帝,在他们心中,唯有终结了战争,将他们从联邦炮火的恐怖中解救出来的先帝玄彦才配得上皇帝之名。

进完香后,凤希融立即背上书包离开,他可不想耽误了学习。

“你们知道吗?听说新帝现在就在关外墓场祭奠英魂。”

“我听镇子那边的人说过,昨天早上的那架飞机,好像就是新帝乘坐的专机。”

“这新帝为求长生,献祭了不少童男童女,算命的都说,畸子症其实是老天降下的责罚。”

“狗皇帝!真该死!”

庙堂外,村子里的几个妇人聚在一旁,七嘴八舌议论着。

凤希融自出生起便不相信世上存在天子皇帝,他认为这都是上面的“大人物”为了方便统治,所编造的神话故事。

他也从不认为对着虚妄的神灵祈雨有用,只是周围皆是迷信之徒,不得不装模作样,倘若真有能呼风唤雨的神灵,想必早已为西凉边疆的忠实信徒们带来丰沛的雨水了,哪里还会发生旱灾啊。

不知为何,出了庙堂后,凤希融顿时感觉头疼得厉害,一阵头晕目眩后,他蹲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

总不会是神仙见他心念不诚,降下责罚怪罪吧?

“咋了孩子?”

那几个妇人见凤希融脸色不太好,便上前询问。

“哎呦,额头怎么这么烫,是发烧了吗?”

“赶紧送大夫那去看看吧。”

凤希融当然知道感冒发烧是什么感觉,可现在的情况绝对不是生病了,尽管头痛欲裂,他的思绪却愈发清醒,一种不可言状的本能告诉他,要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去。

“我没事。”凤希融拒绝了妇人们的好意,独自一人扶着墙壁,晃晃悠悠地向家走去。

由于出门的时候走得急,他没来得及关闭卧室窗台上的收音机,通了电后,收音机正喋喋不休地播放着劲爆的乐曲。

换做是平时,他是绝对无法忍受这种噪音的,但他太困了,连衣服都懒得脱下,直接钻进了被窝中。

不一会儿后,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转而由一名声音低沉的播音员念起了新闻稿,听他的口音,凤希融才发现这并不是帝国的电台节目,而是北方公国的。

村子里时常会有公国来的商人,耳濡目染下,凤希融也能听懂几句公国的语言,提着一丝精神,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耳朵上。

电台中说,耆辉帝在墓场祭奠时突发恶疾,于几个小时前驾鹤崩逝。

紧接着,电台的声音突然被中断,房间内只回荡着“沙沙”的白噪声,仿佛一下子与世隔绝了般。

什么嘛,皇帝居然死了啊,凤希融残存的一点意识暗中嘲笑,村里的妇人们若知道此事,想必要在庙堂里载歌载舞地大肆庆祝了吧。

舒适的白噪声让他很快熟睡下去,虽然他觉得上香祈雨是徒劳无用之事,但心底也无比希望能降下一场大雨。

就像是在回应他睡梦中的期待般,窗外顿时变得昏暗无光,阴云以一种异常的形式迅速凝结,之后天空犹如坍塌粉碎了一样,降下了磅礴大雨。

他想要合上窗户,却根本伸不出手,仿佛灵魂被地下的某种强大无比的重力牢牢抓住,浑身的力气都流进了看不见的虚空深渊之中。

“融儿?你怎么了?着凉了吗?”急忙归家的奶奶见孙儿昏迷不醒,立马给他额头敷上湿毛巾。

眼下根本无须测量体温,凤希融的体温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才没过多久,湿毛巾里的水分就已经被蒸发殆尽。

正当奶奶准备出门找大夫时,凤希融正好醒来,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奶奶,我没事,别去找大夫了,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睡个觉,醒来就没事了。”

“孩子啊,这样下去可把你烧糊涂了不可,你等着,奶奶这就去找大夫。”

见凤希融死死抓着自己不松手,奶奶担心孙儿独自一人生病在家会害怕,便只好坐在他床头,想先哄着他睡下。

不知为何,凤希融醒来后体温正迅速降下,但他依然乏而无力,就好像有十天半个月没睡过觉一样困倦。

奶奶看不出他的真实感受,只觉得他体温似乎有所褪下,暂时也放下了心。

看着窗外的大雨,凤希融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有些陌生,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亲人,甚至连自己都是陌生的。

过大的雨势令他感到担忧,这雨那么大,不知是福还是祸,要是把家里的庄稼淹坏可就不好了。

听着奶奶轻声哼唱的摇篮曲,他渐渐地再次沉入梦乡,雨势也随之开始减弱。

之后,细润的阴雨连绵不绝地下了七天,在此期间,凤希融终日在床榻上昏睡不醒,大夫检查过他的身体后也没有发现任何大问题,认为凤希融可能只是低血糖加之劳累过度,只能草草地嘱咐两位老人家让孩子多吃点肉蛋并休息几天。

雨停之后,生活逐渐恢复成了旱灾之前的模样,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村子外面的戈壁墓场蒙上了一层绿油油的翠色,每一口呼吸都能带着湿润的芳草气息,村民们从未见过这般奇景,纷纷跑进庙堂磕头谢恩。

身子恢复无碍后,凤希融像往常一样趁着天刚蒙蒙亮时就背上书包出门,赶着去乡塾念书学习,这几天的病假已经让他落下了不少的课程。

借着微弱的晨光,他边走边阅读手里的课本,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

起初只是几个人,他们看到凤希融后大惊失色,埋着头跪拜在地。

随后跪拜的人群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就连邻村经常欺负他的胖童也俯首帖耳。

凤希融被这异样吓到了,一路奔跑回家,屋门外,等待他的是同样跪拜在地的两位老人。

“爷爷,奶奶,你们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两位老人一言不发,依然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凤希融靠近他们,反而令他们倍感恐惧,浑身都止不住地开始战栗颤抖。

透过身旁的窗户玻璃,凤希融看到自己的额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对犄角,通体乌黑,犹如焦骨。

镜中的人让他感到既陌生又害怕,他躲进自己的房间内,不敢示于人前。

他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被恶魔附身的怪物,无论何时都会散发出某种诅咒般的气场,让周围的人深陷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每隔一段时间,凤希融都会悄悄地探到窗台,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情形。包括爷爷奶奶在内,村子里的村民就好像失了魂一般,无时无刻都跪在屋外,绝不起身。随着时间推移,邻村的人也加入其中,让跪拜的队伍愈发壮大。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了朝廷。

一夜过后,凤希融再次看向窗外时,远处地平线上的雪山已被金黄亮丽的旗帜所遮蔽,旗帜之下,是无数身穿华服的富贵官员。

“陛下,青角昭平年,朱角昭盛世,您这乌角千年不曾有一遇,乃上苍所降之祥瑞啊,感谢女娲娘娘赐福!”

百官之前,是身着白袍的丞相殷氏,鹤发童颜的她已有将近两百岁的高龄,并曾侍奉过三位皇帝。

可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帝国丞相,也被凤希融那充满压迫感的帝威震慑到了,怀着无法压抑的畏惧之情,殷丞相为自己今后能侍奉如此强大的皇帝而感到了无上的荣光与喜悦。

“臣来接您回宫了。”

面对屋外声势浩大的朝廷官员,凤希融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作为一个凡人生活于世了。

他被迫和曾经的家人朋友彻底切断了联系,作为伏羲女娲两位神明的神子被迎入宫中,成为了统治帝国亿万臣民的天子皇帝。

历代帝国皇帝向来都是神秘的化身,除了少数近臣,再没有人能知道凤希融的名字以及容貌,世人要想说起他,只能以他的帝号——甫黎帝代称。

尽管帝国过去也出现襁褓婴儿,甚至是腹中胎儿登基称帝的事迹,但从平均年龄上来说,八岁登基的甫黎帝还是太年幼了,尚不能执掌皇权。

在皇宫每一日,都有知识渊博的学者前来为其教学,还有各部的官员带着奏折让其审批。

奏折内的内容无外乎就是些“互联网相关安全工作建设”、“进出口贸易关税调整”、“国防科研项目经费申请”等等。

虽然殷丞相说,“这些只需陛下签个字就行,官员们所呈上的内容都已经过临部*的仔细检查审理。”但一想到先帝耆辉的民间风评,凤希融便立即认真起来,他可不想成为一个糊涂皇帝受人非议。毕竟许多文件都事关帝国发展的核心,便挨个细看,遇到不懂的也会开口询问。

(临部:帝国九部之首,主司律法道德。)

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稍有不慎,就会让周围的人陷入窒息般的恐惧中,除了殷丞相外,几乎没有多少人可以与他正常交谈。

这让他十分孤独,他痛恨自己的命运。

殷丞相看出了凤希融内心的苦闷,带着他前往皇家百兽园中散心。

相比普通人而言,百兽园中的猛兽虽更能抵御得住皇帝的气场,可野性的本能也使得它们认得清孰强孰弱,连最凶猛难训的狮子老虎,在皇帝面前都温顺的如同小猫小狗一样,不敢轻举妄动。

见到如此情形,凤希融的内心更加郁闷。

除了某个动物。

“哪来的弱智人类的低能幼崽,真是碍眼!赶紧死开远点,再在老子面前瞎晃悠,老子一竹子抽死你!”

一只性格暴躁的熊猫对凤希融恶语相向,准确的来说,它是用腹部来发声的,在它说话的时候,嘴巴正片刻不停地咀嚼着鲜嫩的竹枝。

“还是个头上长角的人类,真是冤家路窄。”

凤希融从没见过熊猫,更不用说是会说人话的熊猫了,他开心地翻过了护栏,走向了熊猫的身侧。

“好可爱,你能当我的宠物吗?我给你取个名字叫毛毛怎么样?”

“可爱你全家!谁要给你当宠物,你给老子当狗还差不多,还取这么恶心的名字,你该不会是个脑瘫吧?”

熊猫张开利爪,扑伤了凤希融的胳膊,鲜血顿时喷洒而出。

对于皇帝来说,这种伤势本不是什么大碍,与生俱来的强大生命力可以轻松地让伤口愈合,然而凤希融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熊猫也被这情形吓到了,前任皇帝时常会来戏弄它,它对此奋起反抗,却无法伤其分毫,它以为凤希融也是那种无法撼动的怪物。

“御卫!速来救驾!”

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殷丞相立刻下令,命令侍卫控制住了熊猫,并传召名医进宫医治。

这是帝国自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皇帝受伤就医。

面色苍白的凤希融担心熊猫会因此事而被处死,送去就医的路上还一直嘱咐殷丞相不要杀了熊猫,尽管这熊猫性格顽劣,还出手伤了他,他却对此并不在意。

“殷象,我是不是不适合做皇帝?”

包扎完伤口后,凤希融问了丞相这个问题。

殷丞相宛若慈母般安慰年幼的皇帝,“陛下,您是世上独一的存在,除了您之外,再无他人能胜任皇位。”

“可是我连这种小伤都招架不住,先生们说,以前的皇帝个个都能驾驭猛禽异兽,百兽之王都不能伤之分毫,我却这般脆弱。”

“没有这样的事,陛下您还年幼,只要稍加锻炼,或许成年之后,神力就会完整显现。”

凤希融摇了摇头,黯然哀伤,望着远方的天空喃喃自语,“我的生命之力,好像是托付给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血肉至亲……”

“陛下,您是指?”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那个人与我同岁,而且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必须要找到那个人才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天子。”

同一个时代,觉醒天子血脉之人只能有一个,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则,从未有过例外。

殷象本想反驳皇帝的想法,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凤希融接下来的举动惊呆了。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凤希融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他撕开了胳膊上的纱布,让本已凝固的伤口再次流淌出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指的方向,滴落进一旁的金瓷瓶中。

与之前受伤时所流出的血液不同,器皿中的血液犹如星辰闪烁,不停变幻着五彩斑斓的光晕。

沁人心脾的血香勾引着殷象陷入沉醉,天子的精血蕴含着科学无法解释的魔力,对凡人来说即可能是延年益寿的恩赐,也有可能是当即毙命的剧毒。

若不是凤希融此时所散发的恐惧气息让她动弹不得,她差点就要扑上去将瓶中的精血一饮而尽。

“那个人体内有我的一部分,会与我的血相融,你要替我找到他。”凤希融轻轻地将金瓷瓶放置在殷象面前,退到远处后用极具威严的言语下达命令,“此乃密诏,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随着恐惧感的减弱,冷静下来的殷象小心翼翼地收起金瓷瓶,思索一番后,她开口问道:“找到那个人之后呢?”

“让我杀了他。”凤希融静坐在王座上,闭着眼睛沉思着,许久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或是让他杀了我。”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沉羲帝国
连载中狄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