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十

御医署以往是有每日例行给皇帝请平安脉的习惯,沿袭到明棠这一代,她从前自负于年轻,仗着身强体健,又嫌弃请脉繁琐费时,便改为一月一次。

后经秋狩遇刺,死里逃生一回,身子却垮了个彻底,御医署医正宋瑾进言陛下恢复日请平安脉,明棠思量过后,又改为七日一请。

而今距明棠重伤醒来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宋医正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每七日到乾元殿走一趟,时刻关注着陛下的身体状况,固元补气的药方更是不知开了多少。

明棠倒是不抗拒吃药,只是总觉得效果不大,宋瑾却道陛下伤及根本,若想痊愈,还需步步调养,绝非一日之功。明棠自己不通医理,对宋瑾的医术又颇有几分信任,便捏着鼻子忍下了,如今按时用药,也早已成为如同用膳一般寻常的事情。

有宋瑾为首的整个御医署操着心,明棠平日倒也不会太过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几日前经晏青染提过一嘴,让她找宋瑾好生号号脉,她嘴上应了,其实也并未放在心上。

可这几日也不知是劳累过度太过伤神,还是夏日炎炎惹人心生烦躁,明棠自己也感觉到了身体上的一些变化,甚至胸口上早已结痂脱落的那处箭伤,在她午夜翻身之时,竟然又传来钝痛,将她从睡梦中拉扯醒来。

或许是帝王疑心,也或许是未雨绸缪,总之在请平安脉之外的时间里,宋瑾意外得到了陛下的主动传召,让她到乾元殿请脉。

宋医正心里多少有些纳闷儿,拎起药箱,一路皱着眉头到了乾元殿。

“朕还有公务要忙,直接诊脉就是,不要行那些虚礼了。”

明棠仰头靠在椅背上,用余光扫了一眼正要跪地请安的宋瑾,开口打断了她的动作,又冲候在一旁的蒋正丢了个眼色。

蒋正会意,搬了个凳子过来给宋医正赐坐。

宋瑾便匆匆谢了恩,将药箱放在一旁打开,取出脉枕来放到案上,虽心里打鼓,但见君王面色如常,并无异处,便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将手指落在了她的腕上。

“听皇后说,近来跟着宋卿研习医术,也算是小有所成了?”

明棠用另一只手端起茶盏,凑到唇前小抿了一口,斜眼瞟向正襟危坐的宋医正,似是不经意间有了话题,便随口问了一嘴。

宋瑾不敢抬头看她,更无法窥得她眼中的探究之意,只如实答道:“因皇后娘娘惦念陛下圣体,才在御医署与微臣有了交集,娘娘天资聪颖,观穴位医方,可达过目不忘的地步,近来学习药性诊脉,亦是如鱼得水,可称为杏林奇才了。”

在宫里当差不易,最重要的就是要会看人脸色,御医署里也不外乎如是,但宋瑾算是个例外。

她祖籍梁州,本是江淮一带的名医,太雍元年时明棠在天下广召女医入宫,宋瑾也在应召之内,因医术了得,为人又本分,次年便入了明棠的眼,御笔点为御医署医正,连那些胡子花白名声在外的老御医都只能屈居于下。

宋瑾出身于杏林世家,自幼醉心医术,生性淡泊名利,在宫里几年,虽然顶着个医正名头,但对于御医署中的弯弯绕绕一窍不通,除了皇帝召见之外,只一心研习医术,明棠也知道她的性子,让专人替她管理御医署事宜,让她只继续做个本分大夫。

也正因如此,宋瑾在宫里得以维持本性,更没学会什么圆滑世故。

所于她对于晏青染的赞不绝口,自然也牵扯不到什么阿谀奉承的恭维之言,明棠心里清楚,更为受用,连带着目光也柔软许多。

“她向来聪明,只是轻易不显露于人罢了。”明棠唇角微翘,将茶盏放回案上,虽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但神情上却隐隐写着得意。

宋瑾虽不善恭维,但又不是傻的,小心抬眼看了她的表情,连忙应和了一声。

她手上还诊着脉,以往此时,明棠不是翻阅奏折,就是阖眸小憩,并不会主动和她搭话,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又出言问她:“朕的脉象如何?”

宋瑾低着眉眼,小心答道:“陛下脉象一切如常,只是如今天热气燥,更不宜太过操劳,陛下素日公务繁忙,还是要多加休息,以免伤身。”

顿了一下,她将手指从明棠腕上收了回去,又补充道:“尤其最忌伤神,忧思过度。”

明棠没应声,将衣袖垂落,掩住了手腕,回头吩咐蒋正:“去把日前江州进贡的茶叶包一份来,等会儿让宋卿带回去尝尝。”

江州的确进贡过茶叶,但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蒋正如何不明白主子明显是打发人的意思,立刻心领神会,领命退出了殿外。

唯有宋医正,还不明真相,感念皇恩。

蒋正退去后,殿内只剩明棠和宋瑾两个人,宋医正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为皇帝诊完脉后就收拾药箱站了起来,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然而饶是如此,也没躲过陛下继续的主动搭话。

“你方才说朕的脉象正常。”明棠眯了眯眼,慢吞吞地拉长了嗓音道:“可皇后摸过朕的脉,所言却恰好与你相反,你不是说她学的不错?所以究竟是你诊错了,还是皇后诊错了?”

“这……”

宋瑾显然没反应过来她话锋的转变,稍有些呆怔之后,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可明白之后,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既不敢说自己误诊,更不敢说皇后技不如人,支吾了几句之后,额上冷汗都冒了出来,本想偷偷打量一下皇帝的脸色,抬眼却正对上一张面如寒霜的脸,吓得她两股战战,脑中一片空白,登时就跪在了地上。

明棠本来只是抱着几分试探的意思,却没想到宋瑾的反应如此之大,她面色微沉,心里隐约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带着耐心也所剩无几。

“你有话想对朕说?”明棠再次开口,语气森然。

宋瑾叩首在地,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明棠只能听见她咬死了牙关说:“微臣没有。”

“没有?”

明棠冷笑一声,抬手拂了茶盏碎在一旁,温热的茶水直接浇湿了宋瑾的衣衫,她浑身颤抖,埋首更深,几乎是趴伏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宋瑾,你欺皇后年少,识人不清,在她面前装了个温良纯善之人,在朕面前,又不顾往日提携之恩,满口谎言,做足了奸诈小人,朕且问你,是何居心?”

明棠闲闲几句,语调寻常,对于宋瑾而言,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这话太重了,既说她愚弄皇后,又说她欺君罔上,若当真金口玉言,论罪而处,岂是她一个小小御医署医正能承担起的?

想到这里,宋瑾终于趴不住了,抬起脸来看向明棠,竖起手指对天发誓道:“微臣蒙陛下宣召,以女子之身进入御医署任职,更蒙陛下信任,忝居医正之位,隆恩浩荡,谨记于心,时刻不敢相忘,若有二心,当受天谴!”

她言辞恳切,脸色苍白却两眼通红,泪水都要掉出来了。

但明棠却视若无睹,开口就是冷声嘲讽:“漂亮话谁都会说,那些已经被朕定罪处斩下了黄泉的人,说得比你还要情真意切呢。”

宋瑾本来就不善言辞,听她此言,更是无从辩驳。

明棠歪了歪身子,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伸手摸了摸腕上的珠串,低眼看着她道:“你是朕钦点的医正,这几年来,朕也一直信任着你,甚至除你之外,再也没有召过别的御医,宋瑾,你扪心自问,你真得对得起朕的这份信任吗?”

宋瑾沉默不言,轻轻摇了摇头。

明棠又问她:“朕的脉象到底如何,你还是不肯说吗?”

御医署不止一个御医,陛下既然存了疑,就无需再和她较什么真儿,继续追问下去,无非是想再给她一个机会罢了,宋瑾不是想不到这一点。

她心里升起感动,更无意再继续隐瞒,踌躇片刻之后,终于松了口。

“自去岁,陛下秋猎遇刺,昏迷数月方醒,虽死里逃生已是大幸,但毕竟,创口过深,伤及根本,微臣愚钝,医术不精,只能暂保陛下平安,却无法,恢复如往昔。”

本就不善言辞的宋医正哽起喉咙,更是期期艾艾,唯恐词不达意,触怒了陛下。

但好在她偷眼去瞧,见陛下虽然面色凝重,眉头微蹙,却是没有要发怒的模样,便又安下心来,继续道:“陛下每日忧国忧民,公务繁忙,是江山百姓之福,然而过分劳心伤神,对身体自然无益,微臣观陛下脉象,早有虚弱、凝滞之显,再加上陛下忧思过度,受心病所扰,积郁成疾,才是药石难医之症,更以致……致……”

话说到最后,她张口结舌,竟似讳莫如深,不敢直言。

明棠握紧了手中的珠串,心里已有了计较,却还是追问道:“以致什么?”

宋瑾咬了咬牙,道:“有损寿数。”

这四个字,她瞒了太久,也憋了太久,今日终于得以吐露,虽然是在明棠半是引诱半是逼迫之下,但也终于让她松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地的踏实。

宋瑾跪直了身子,收敛全部心绪,只待皇帝发落。

明棠沉默半晌,却没有再追问自己身体情况的意思,反而问道:“是谁让你瞒着朕的?”

她既然知道宋瑾的性子,自然也明白,若无人指使,仅凭她这个胆子不大,又老实本分的医正,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欺君的。

果然宋瑾听了她的问话,又支吾起来,显然是还有隐瞒。

明棠一眼看透了她,面无表情地威胁道:“即便你不说,朕大概也能猜出来,到时候朕让人把你们抓在一块儿,共治欺君之罪,抄家夷族,你觉得如何?”

宋瑾浑身一激灵,颤颤巍巍道:“是……蒋总管。”

见皇帝眼中晦暗不明,脸色更是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宋瑾连忙道:“陛下,蒋总管也是怕您知道之后多想,更对身体无益,才让微臣一起隐瞒了您……”

“朕知道他对朕的忠心,无需你来说明。”

明棠抬抬手,打断了宋瑾为蒋胥说的好话,又道:“你起身吧。”

这是不与她追究的意思,宋瑾嘴角微颤,最终只是谢了恩,拖着尚有些无力瘫软的双腿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去摸了自己的药箱。

摸完才想起来陛下只是允她起身,却没有吩咐她退下,便又将手收回,等待吩咐。

明棠看了她一眼,仰面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眉心的折痕仍未散去,淡淡开口道:“回你的御医署去吧,以后皇后再要去找你,尽管待她如常,只是有什么该说的,有什么不该说的,你自己掂量着,莫惹了她疑心,更莫惹了她生气。“

“微臣明白。”宋瑾将药箱挎在肩上,又恭谨道:“微臣告退。”

她颔首躬身,往后连续退了几步,正要出了殿门,却听明棠唤道:“慢。”

宋瑾便止了步子,拱手行礼,等待吩咐。

明棠静了片刻,手中不断把玩着手持上的珠子,轻飘飘地问道:“朕可能还有二十年?”

宋瑾张了张嘴,又听她道:“如实相告即可,不要隐瞒。”

于是宋医正咬紧牙关,如实回道:“难。”

明棠没再说话,冲她挥了挥手,宋瑾面露不忍,匆匆转身出了殿门。

说封就封,说疯就疯……

别想太多,容易早死(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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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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