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正踌躇间,一袭白衣入眼,熟悉的声音响起:“三位大婶,这位姑娘尚且年幼,还不急着婚嫁,请你们先回去。”
是白秋冉。
他今日未穿书院的制服,白衣飘飘,风骨优雅,光站在那就有春风度人的和煦感。
他朝青岚点点示意,脚下几步就来到她身侧。
三位大婶见她身侧有了如此年轻俊美的男子,再想求娶的话都被堵在喉间,只能面面相觑后离开。
白秋冉休学一日,本是去小院找她的,却见院门挂了锁,无人应声。向左邻右舍打听后,才知道她来了集市。
看着她的画作铺满小摊,白秋冉只觉可惜,他的手指触上画纸,一笔笔一画画都是她的心血:“想当初你的画在京城千金难求,薛太傅更是将它们视若珍宝好生供着,没想到今日,却要被如此轻卖。”
青岚拉了一个矮凳给他坐,自己则整理有些杂乱的画摊,低垂的眼眸里藏着几分失落:“当初那些人追捧我,许多都是看中裴家的势力,如今我跌入泥里,这些画也恢复了本来的价值,或许它们本就只值这个价。”
白秋冉对她的言辞感到困惑:“有件事,我一直不敢问,你与裴家,究竟出了何事?”
青岚转过脸,玉色的肤质在秋日暖阳的烘托下,多了几分柔和:“书院的同窗总有京中贵族,没人告诉你吗?”
白秋冉:“近来复习课业的时间十分紧张,我与同窗们险少闲谈。”
也是,远鹤书院出了名的严格,多少世家大族将子孙送进来,就是为了磨一磨他们纨绔的性子。
青岚看着白秋冉青葱般的少年脸颊,禁不住想起裴序来,不知离家这些天,他可有将爹娘照管好。还有托林灵送去的家书,不知是否送到娘手中。
想了爹娘和幼弟,她的思绪极自然地想到长兄。
长兄离京已有一段时间,家中发生的事情估计尚不知情,梁州一案牵涉甚广,希望长兄不会有什么危险。
见她在发呆,白秋冉轻声唤了一声:“裴姑娘?”
她的游丝被拽了回来:“啊?不好意思。”
“实不相瞒,我并非镇国公亲生女儿,裴家老夫人知道我的身世后,就让我离开裴府。”
简简单单一句话,在白秋冉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瞳孔瞪得老大,方才还一副闲适的模样,这时候已经变得紧绷绷。
“你是说,你与裴家毫无关系?”
青岚:“是。”
如果白秋冉也是看中裴家的身份才接近她,那么此时便是他离开的机会。人来人往,风去风来,她断然不会强求别人一定要留下。
没想到白秋冉并不介意,神色恢复如常,打趣起来:“我听说勋爵贵族的规矩多,不做他们家的女儿倒是件幸事,省得被约束,一辈子活不成自己。我看依你的性子,应当更喜欢现在的生活,不知我说的可对?”
“你说的对,也不对。裴家虽规矩多,可父母兄长对我总是格外宽宥,因此并不觉得约束。如今的生活我是喜欢,但在父母膝下承欢本也是我所祈求的。只能说,人生无常,偏偏遭遇如此。”
秋阳渐渐淡了光芒,狭长的乌云开始笼在头顶。没过一会功夫,便有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下来。
二人顾不得再交谈,都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画作。
本就有几分寒冷,再加上淋了雨水,青岚感觉浑身的骨头都透着冰凉。
从集市走回家需要半个时辰,为了不让这些画淋雨,只好等雨停再走。
他们找了个最近的茶馆坐下,成箱的画摆在身侧。
窗外细雨如丝,在天地间拉下一块巨大的帷幕,大部分的树木都已卸尽了叶子,雨滴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像给树枝洗了一遍澡。
没想到郊野之处的茶馆也有说书人。
胡须花白的说书人敲着醒目,正襟危坐:“话说近来京城出了一件大事,事出何地?正是声名显赫的镇国公府,原来这国公府家的大小姐竟不是亲生的,身世揭露后……”
听见“镇国公府”四个字,再加上“大小姐”,青岚就知道这说书的编排的是她的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此事本与在座的茶客无关,却被人引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实在可笑。
注意到青岚脸上变化,白秋冉起身离座,径直到了说书人跟前,伸手递了一锭五两的纹银,打断他的话:“老先生,烦请换个故事讲,还有往后都请不要提及镇国公府。”
说书人还没见过如此大方的客人,连连答应:“是,是,小人一定照办。”
话题立刻转变,说到了三国战场上诸葛借东风一事。
白秋冉重新落座。
青岚对着他小声抱怨:“何必舍那么多银子给他。”
白秋冉不以为意:“花点钱买个清静,何乐而不为。再说你不爱听,就不要勉强自己的耳朵。”
青岚自从独自生活以来,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皆需银钱买,深知赚钱财不易。虽手中有些积蓄,却还是选择紧紧巴巴过日子。像白秋冉这样出手阔绰,她有些不舍:“我听刘婶说过,你们家在江陵是富户,可知千金易散的道理,你大可不必为我花这些。”
“方才那五两,连同前几日的工钱,我回去后就会还你。”
白秋冉端起茶杯,抿了几口:“你我相熟多日,还如此见外吗?”
“此言差矣,人家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的,何况你我?”
白秋冉放下茶杯,眼里的光有些暗淡下去,没有再接上她的话。
茶喝了一壶又一壶,二人一直待到午后雨停才回到小院。
青岚从柜子里取了足额的银子交给白秋冉,并不许他推辞。
白秋冉不想惹她不高兴,只好收下。
*
秋去冬来,日子平淡且知足。
冬日的初雪落下,覆在远处的山头,如娇羞的姑娘蒙上了白色的面纱,倾城之色若隐若现。附近的溪流皆已成冰,薄薄一层,在日头下反射出晶莹的亮光。
青岚一大早就将画架般到小溪边,初雪伴微风,寒冷却更闲适。
今日这样积雪未融,又有一丝阳光洒下的美景,实在难得,她手中的画笔苏痒难耐,急需将天地造化的佳景绘下。
乍冷时节,溪边鲜少闲人,唯有偶尔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飞过。
她正画得入迷时,未注意到身后渐渐有一人走近。
来者正是裴执。
裴执已查清梁州知府一案,揪出买官者六人,其中包括礼部侍郎为其子谋得梁州通判一职,更有已下狱的定远侯为其外甥疏通主簿之位……
牵涉甚广,受惩戒者皆已上报陛下。
忙完这些,他才从宫里回到裴家。
没想到裴家众人见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倒是一副各怀心思的模样,连弟弟裴序都是欲言又止。
裴执给老祖母请过安,环视一圈堂上的众人,个个都在,唯独不见青岚。
他问向杨氏:“母亲,青岚呢,为何不在?”
杨氏上头有老夫人压着,想说又怕惹老夫人不悦,因此偷偷觑了老夫人好几眼。
“青岚已经离开国公府了。”老夫人知道长子长媳心中怨怼,索性自己出来坦白。
裴执回家的心切顿时如烛火被吹灭,深邃的眉眼陷入一片阴影中,他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她为何离开?”
堂上人数众多,其中大部分都是不知内情者。
老夫人令众人退下,只留了裴执和长子夫妇,连裴序都被请走。
当得知青岚身世已被戳破,裴执只觉得自己身如裂开,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没有半点活人气。
他小心翼翼守了这么久的秘密,脆弱得像一颗小小的蚕茧,任何人稍一用力,就可令它顷刻间粉碎。而被蚕茧包裹着的青岚,失去了避风之所,又该身往何处?
巨大的冰冷袭向他,唇色霎时变得苍白。
杨氏见儿子脸色不好,十分担心,上前拉着他的手询问:“执儿,你没事吧?别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你妹妹了,你不能再出事。”
妇人心慈,说话间杨氏已有泪花渗出眼眶。
裴执看了一眼高坐的祖母,再看看爹娘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知道一切是谁的手笔。可是身为裴氏子孙,他不能忤逆祖母,更不能说祖母的不是,一切苦果只能默默咽下肚子。
他没有再理会祖母,而是扶着杨氏的手,轻轻说了一声:“娘,我们走。”
回到长房的院子,裴复之摒退所有下人,将当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裴执。
裴执一向冷静自持,今日却失了分寸,气急之下摔碎了桌上一盏荷花琉璃盏,碎片洒了一地,如漫天繁星。
裴复之沉声劝他:“执儿,为父知道你与青岚兄妹情深,事到如今,只能怪她与咱们家没有缘分。你祖母对外没有暴露她的身份,已是万分仁慈,否则光凭她姓傅,此时只怕已在刑部大牢关着。”
裴执讽刺:“祖母是怕连累裴家才会隐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