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财到位,房牙子办事无不周到的。
不出五日,青岚就找到了合心意的宅院。只不过这屋主人舍不得卖,只愿租赁。
眼下有个落脚的地方要紧,总不能常住秦宜楼,否则再鼓的荷包也支撑不住。她满心欢喜租下这套院子,东西两间卧室,外加厨房杂屋,一个方正的小院落,不大但足够她一人住。
此处临近远鹤书院,山水相傍之地,最宜读书养性。
她将行李搬过来,又雇了两位邻居婶子帮忙打扫卫生,一位姓刘,一位姓张。
刘婶和张婶都是手脚麻利的庄稼人,清扫宅院这类的家务活对她们而言十分轻松拿手,因此干活之际还得空闲聊几句。
她们见青岚虽衣着普通,但眉目实在惊艳不俗,肤白若凝脂,十指纤纤细嫩,一看就是没做过重活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到京郊来?
刘婶是个嘴快的妇人,她一边擦洗桌椅,一边笑着打听:“姑娘,往后咱们就都是邻居了,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呢。”
青岚跟在她们身后,学着她们的样子,拧干抹布擦洗,笨拙而又小心翼翼。
听到刘婶在问,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天平复心情适应新角色的努力仿佛一下子变得徒劳,她的思绪又被一股拉扯不清的力道扭曲,她是谁?
她不是裴家人。
生活十八年的地方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她姓傅,可是父母远在岭南,从未相见,这份想要触及却不知从何处下手的想念,始终如井中悬石,摇摇不可拥之。
她有时候也在想,亲生爹娘会是什么模样?是像裴家父母一般的慈爱善良吗?
听说爹爹以前是大学士,那应该是很严肃铁面的人吧。
爹爹因得罪太后被贬,这一生可还能回到京城?
岭南炎热之苦,他们是如何挨过这十八年的辛酸?
她不敢想,像冬日里的寒风从心底呼啸而过,只剩苍茫的悲凉。
刘婶见她半天不语,忍不住提醒:“姑娘?”
“啊?”她这才缓过神,秀丽的小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您叫我青岚就好。”
刘婶咕咕念道:“青岚,青岚……真是个好名字,想来你爹娘定是读过许多书的人,像我们这种粗人家可想不出这样的好名字。”
张婶也笑着说:“是啊,姑娘如此才貌就该配这样好听的名。我瞧你孤身一人,不知原来家住何处?”
青岚:“我本住在京中,因家道中落,只好来此暂住。”许多事她不愿对外人坦言,因此只是含糊回答。
刘婶心生怜惜:“也是可怜孩子,日后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们说,只要我们能搭把手的,决不推辞。”
庄稼人爽快实诚,虽话多了些,但都是实打实的坦诚,青岚催此并不反感。
清扫完成时,她对两位婶子再三表示感谢,还付了高出市面的价钱,大方做派十分讨人欢喜。
张婶觉得工钱多了:“姑娘,我们做些轻便活,不需如此多的银钱,你收些回去吧。”
青岚将她们送到门口:“我对市价不了解,多少是我的心意,还望两位婶婶不嫌少就好。日后有空,可来家中串门做客。”
刘婶开心极了,半个月的米钱算是有着落,止不住对青岚示以好意:“多谢多谢,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们,我们两家就住在书院后面。”
青岚:“好,待我安置好家里,便去寻你们。”
送走两位邻居,关好大门,为安全起见,她还另外搬来两把木椅,抵在门后。
一个人住,心里总有些害怕。
可是从今往后,她都只能是一个人。
环视四周,工整的小院已被洒扫得十分洁净,西南墙角一株细长的银杏树,早已落了叶子,变得光秃秃,孤零零地立在这座宅子里,像被遗忘的孩童。
“往后我就在这陪着你了。”青岚走到树下,对着笔直的树干喃喃自语。
屋主想来也是个有闲情逸致之人,竟在小径右侧置了圆圆的石桌并四个小石墩子,春来赏花,冬来望雪,皆是人生美事。
她选了东边的厢房做卧室,小小一间,不足她从前闺房的一半,也无暖阁、花架、落地花罩一类,素净极了。
好在这几日她早已采购了被絮、米粮等必需物质,此刻尽情躺在自己铺好的被褥上,心头稍有一丝松懈。
两个包袱放在身侧的枕头上,那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
除去赁宅子和近来花销的,她还剩了两千三百两银票,带出来的珠宝等丝毫未动。
虽然有钱财在手,可是往后的日子就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她必得细细打算一番。
思及此,她翻身起来,将银票和珠宝锁进衣柜的屉格中,陆揽的两幅名画,挂在这屋里实在太扎眼,也只能收藏放好。
夜幕渐临,她腹中有些饥饿,便来到厨房,按刘婶所教的做起了鸡蛋饼。
将面粉中加入清水搅拌,随后放入一个鸡蛋和葱花,再次搅拌后准备下锅摊饼。
鸡蛋饼的流程并不复杂,可是生火却难倒了她。
从前她就算一时兴起下厨房,也都有下人帮忙生火,在道观做蜜汁板栗时,也是云翊负责烧火。可是现在,面糊糊准备好了,她拿着火折子的小手却不知该如何引火。
早知道让刘婶留下来帮忙就好了。
她硬着头皮,在灶内塞了一把木柴,准备将燃着的火折子送进去点燃,谁料土灶边放的干柴沾了点火星,迅速燃了起来,浓雾乍起,熏得她睁不开眼。
她被呛得不行,慌里慌张到井边取水,准备灭火。
可是等她拎了半桶水回来,厨房的火势渐大,烟浓得溢出门窗,依稀可见明晃晃的火苗像吐着信子的毒蛇,要往屋顶蹿。
她吓坏了,慌了神,手里的水桶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半桶水铺洒满地。
火势渐渐有冲出来的架势,她双手摸索着地上的桶,踉踉跄跄又去井边提水。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房子被火烧了。
“哐哐”
大门处传来重重的撞门声。
青岚只得丢下桶,跑去移开挡门的木椅。
大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几名身着青衣的男子一瞬间涌了进来。
青岚早已被惊吓,无心去看这些人的长相,只听见为首一人大喊:“快,快去灭火!”
只见众人拿了屋里能装水的盆,桶,瓢,甚至水壶都上场了,皆去井边取水。
几名男子身手利索,脚步轻快,不消多时,就将厨房那吓人的火势控制住。
青岚跟在他们身后六神无主,想要帮忙却始终插不上手。
好在人多力量大,直至最后一缕浓烟被灭,厨房总算不见一丝火星。
只是这间小小的厨房再也不复当初的模样,说是断壁残垣都不为过。灶台被烧得坍塌,锅具也被焚得漆黑,四周的墙壁尽是黑色炭迹,屋顶的横梁都被烧坏三根。
青岚见这满屋狼藉,此刻只有欲哭无泪。
她呆呆地站在门框处,脚尖不敢向前一步。
这好不容易搬进来的家,才半日功夫,怎么会变得如此。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眼里默默沁出泪水,无声无息落在烧焦的门槛上。
“姑娘,火已灭,这房子你须尽快找人来修补,我等就先告辞了。”
灭火的男子上前搭话,青岚这才想起还没好好感谢过这些人,虽是素不相识,人家帮了她这样一个大忙,如何感激都不为过。
她静静转过身,点点珠泪挂在熏了烟灰的脸颊上,如梨花带雨惹人娇怜:“多谢公子……”
“裴姑娘?是你?”
青岚道谢的话卡在喉间,对面的男子却惊唤出声,她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对方的眉眼,是有些熟悉,可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男子却显得很激动,嘴角压不住地上翘,说话间还不停地做手势解释:“我是白秋冉啊,你忘了,之前我们在玉沁斋见过的。”
青岚这才想起,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白公子,你瞧我,慌神之间竟没认出你来。”
白秋冉一双弯眉挤出好看的月牙形,仿佛救火一事也没那么辛苦,他像泄洪的闸口,话匣子顷刻被打开:“无碍无碍,今日这样的事谁遇上都会心慌,更何况是您这样的千金小姐。”
他也好奇:“不过您为何会在这里,此处离裴家可不近。”
她该如何向一个并不熟悉的熟人解释这些日子的遭遇?
她无法启齿,只能摇摇头苦笑:“此事说来话长。”她指着累瘫在石墩子上休息的其余人,问起,“这些公子也都是书院的学子吗?”
白秋冉:“是,他们都是我的同窗。方才我们路过这院子,见浓烟滚滚,只好破门而入,可曾吓到你?”
“今天要是没有你们,我这院子可就成灰了。青岚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请诸位公子受我一礼。”她矮身下去,依着家里的规矩给他们行礼感谢。
白秋冉阻止她,心里只有莫名的心疼:“裴姑娘不必如此,出手相助本是人之常情,我这些同窗们也都是心地良善之人。”
“是啊,姑娘不必客气。”这些人中,也有当日在玉沁斋的,因此与青岚算老相识。
与旧人重逢,勉强算她近来的一点宽慰,可惜是在如此窘迫的处境下,让他们见到了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天色已黑,学子再逗留多有不便,因此离开。
青岚腹中饥饿,鸡蛋饼今日是想不到了,只能喝点水填填肚子。
此时她十分懊悔,搬家时没有提前备些干粮,以解燃眉之急。
天色乌黑一片,像巨大的黑幕笼罩四方。
此处生地,她不敢孤身外出买吃食,只好早早掩门休憩,准备挨到明早再说。
没想到此时,敲门声再度响起。
她十分警觉,怕是居心不安之人骚扰,因此在院内寻了根木棍握在手里,却并不吭声。
伴随敲门声而来的还有白秋冉的声音:“裴姑娘,是我,你莫怕。”
“白公子?”
知道是白秋冉,她才放下戒备,前去开门。
白秋冉刚踏进门槛,就有一股酥香的气味传来。
“饿了吧?”
白秋冉仔细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在青岚面前打开,内里是两个金黄酥脆的肉饼,还有一盒桂花糕。
青岚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起来,她只能尴尬一笑。
这一笑,像秋日里山间无波的清湖,浅浅涟漪,动人心魄,白秋冉看得耳根子红成一片。
他递给她:“吃吧,都饿坏了。”
世家大族出身的她,即使再饿也做不到在外人面前狼吞虎咽,仍旧是樱桃小口细细地咬下一块,含在口中细嚼慢咽,唇齿留香,十分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