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道童面面相觑,调皮地吐吐舌头:“原来是道师的功劳,辛苦道师。”
凌阳随他们一起犁地、播种、浇水,忙得脚不沾地,秋日的爽风也难以吹散一身的疲惫。要知道不在道观时,他是手握权柄的大理寺卿,更是养尊处优的镇国公长子,何须躬身事农桑。
这一天下来,腰颈酸痛自是不在话下。
好不容易挨到日落西山,回到屋内,他倚靠在墙边,闭目休憩,木门虚掩,橙黄的光线穿过门间的缝隙,如游丝般在屋内交织错落,更增几分静谧。
“咚咚咚”
忽而几声轻柔的敲门声将他从神思中唤醒。
“何人?”他眼睛未睁,姿势未变,随口问一句。
温和的女声响起:“道长,是我。”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凌阳瞬时清醒,坐直身子,盘腿理好佛尘:“进来吧。”
“吱呀”一声,裴青岚推门而入。
映目即是凌阳道长屏气凝神、一副仙风道骨的超然模样,她暗自思忖,当真是道行高深的修行人,连续累了几日还跟没事人一样,一点不像云修和云翊两个,这会正在屋里叫苦叫累。
她手中端着一个白瓷盘子,里面盛放着一颗颗饱满甜香的栗子。这是她在道观前山捡来的板栗,照着以前凝书教她的法子,煮熟后将壳剥掉,再浇上蜂蜜,做成蜜汁板栗,甜而不腻,正是这个时节难得的佳品。
要是在家中,这一盘子都不够她一人份,可是今日,她一颗都没舍得吃。
忍着欲滴的口水,她只能忍痛割爱,用这盘蜜汁板栗来报答凌阳道长的相助之恩。
板栗和蜂蜜混合的气息飘进凌阳鼻中,他缓缓睁开眼睛,先看了一眼盘子,随后将视线落到青岚脸上:“找我何事?”
他强装淡定,其实骨子里早已酸痛不已,只想在没人的时候静静休息。
他不愿让她看出他的脆弱。
青岚将盘子轻轻放在他榻边:“道长,你替我干了这么久的活,我心里十分感激,无以为报,只能煮些栗子给你。”
知道他爱洁净,青岚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放心,我是洗过手才做这些的,而且,我一颗都没偷吃。”
凌阳的眸光瞥了一眼栗子,金黄色的板栗颗颗完整饱满,没有一丝多余的硬壳与杂质,显然是被她细细剥捡过。再看她水嫩的双手,薄白的指尖泛红,有些还破了皮,露出细小的划痕,定是剥栗子伤的。
他有些心疼,可眉宇间仍装作若无其事:“你出自镇国公府,从小金尊玉贵地养着,何苦为贫道做这些,还伤了自己。”
青岚这才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的手指,慌张地将双手收到袖内,用衣服遮挡,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道长哪里的话,有道是入乡随俗,我既登了道观的门,怎么都要做些事才对。比起道长连日来的辛苦,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她总是这般明媚大气,无论身处何种处境,都能安然处之,她的身上,总有些让凌阳着迷的气质。
他知她素来爱吃蜜汁板栗,今日亲自动手做的,虽不及府中厨娘那般入味,但对这清苦山中日子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他哪里忍心咀嚼她心爱之物,因此推辞:“贫道不爱此物,你拿回去享用吧。”
青岚急了,自己悉心准备许久的食物却被拒绝,就像是在炽烈的火焰上浇了一盆冷水,让她满怀的期望变得冰冷。她是知恩图报之人,无功不受禄这种事做起来心里十分有愧,她希望自己的好意能被接纳,于是试着劝服:“道长好歹尝一颗吧,若觉得合胃口便留下,不好吃我再带走就是。”
她诚心诚意报恩,凌阳不好拂却她的善意,怕她难过失落,于是伸出右手,用指尖轻轻捏起一颗板栗,塞入口中,是甜丝丝、软糯糯的口感。
青岚仰起小脸询问:“你喜欢吗?”
凌阳面具后的目光猝不及防对上她的视线,四目凝望,勾起他心底拼命压下去的执念。
你喜欢吗?
少女单纯的语气,落在他耳中却多了几分暧昧。
“喜欢。”他怔怔地出神,似乎在回答那个自己臆想的问题:你喜不喜欢我?
眼前的窈窕身影蓦地起身,面上笑容绽放像雨后芙蓉:“既然喜欢,道长就留着慢慢吃吧,我先回去啦。”
她心情大好,看来自己做的食物也没那么难吃,还是有人捧场的。
凌阳喊住她:“贫道留三颗即可,剩下的你都拿回去吧。”她喜欢这个,他还是不愿据为己有。
“没关系的道长,前山树下还有好多板栗,我再去捡就是了。”说着她就急步离开屋内,没再给凌阳开口拒绝的机会。
她走后,凌阳从塌上起来,将板栗再次塞了一颗进嘴中,一边咀嚼,一边在思索什么,神情凝重,脚步虚缓。
山中清寂,道观清苦,她在这里待久了只怕愈加无聊,且他早已收到情报,太子选妃一事已经落定,她此时回去,应当相安无事。
是时候让她离开了。
当晚,夜凉如水,清冷的山风裹着洁白的月光覆在小院内,墙角青色的苔藓像一朵朵不起眼的蘑菇,独享月光的温柔。秋夜静寂,山中道观尤为如此。
青岚后来又煮了不少板栗,除去送给云修和云翊的,自己也吃下不少,此刻满腹满口都是板栗味,虽唇齿留香,可腹胀难眠,只好到院中散步消食。
她身姿本就单薄,在蓝色道袍掩盖下,更显弱郁。
“这么晚了不回屋待着,还在此做什么,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她正借着月光踩自己的影子玩,听见凌阳的声音响起,便转过头去,莹白的小脸毫无脂粉堆砌,通透泛红:“我吃撑了,在散步消食呢。道长找我有事吗?”
他手中握着一个长形的樟木盒子,盒子外面上了暗红色的漆,还雕刻着一片茂林修竹和振翅的仙鹤,十分惹眼。
凌阳仍旧朝她的屋子走去:“随贫道来。”
青岚闻言乖乖地敛起袍裾,跟着他进入屋内。
樟木盒子散发出好闻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入鼻腔。
她好奇地抚过盒面:“道长,这里面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她看了一眼故作玄虚的凌阳,随后轻轻打开樟木盒,入目是一卷画。
她将画轴放在桌面,小心翼翼地铺开,眼里的光随着渐渐开阔的画卷而无线放大,云雾濛濛的细雨间,墨色的群山峰峦像数不清的骏马,肆意洒脱驰骋在天地间。峰谷里涌起浩大的云海,层层叠叠,似一道道轻柔面纱,欲为青山遮面,又故意露出半分秀色,引人入胜,遐想万千。
青岚心里有个猜测,可是又怕自己猜错,她按住内心的激动,直至瞟到了画作最后的落笔。
那浅浅的朱红印章下,分明是“陆揽”二字,而在姓名之下,则清晰标注了此画的名称——墨雨江山图。
当真是墨雨江山图,她果然没有猜错。
痴画如她者,眼中再容不下旁人。
她像久未得到雨水的庄稼,贪婪并酣畅地汲取天地馈赠,双眸中有无数惊喜和赞叹在膨胀,能亲眼见到被称为世间绝品的墨雨江山图,叫她此刻死了也甘愿。
一旁的凌阳觉得自己比空气还透明,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咳咳”,他故意弄出点声响,银色面具在月光之下显得更加寒气逼人,一双眼睛却是万分深情。
“裴大小姐,贫道听说你嗜画如痴,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青岚不好意思地搓搓小手,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画上移到凌阳脸上:“让道长看笑话了,是青岚无礼。”
“不过道长,据说墨雨江山图在战乱中失传,你是如何得到的?”
凌阳稳坐桌边,神色未变:“贫道云游多年,结交广泛,机缘之下得到此物。知道姑娘是爱画之人,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就将此画赠与你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似是在唠家常一般,青岚却瞳孔放得老大,露出一脸不可置信:“如此名贵的画赠与我?”
“是。”
她虽心心念念想要此画,可凌阳与她的交情实在没厚到如此相托的地步。
她有些不敢收受。
柔嫩的指尖小心地将画轴卷起,重新放入樟木盒内,生怕有一丝懈怠。
“道长救我一命,我已是万分感激,断然不可再得你如此贵重的画作。”
凌阳看出她的心思,漫不经心抚了抚拂尘:“可知千里马在伯乐手中才为千里马,贫道认为,世间没有谁比你更适合拥有此图,它在你手中,才算是寻到了最好的归宿。”
短短几日的相处,她不敢相信凌阳会对她了解得如此透彻。
“道长当真如此认为?”
凌阳:“贫道从不言谎,更不会恭维。”
是,他如谪仙一般的修行者,当然不用恭维她,可见他说的是真心话。
然而此刻的她,两手空空,实在不知拿什么报答他的赏识。
她向前两步,在凌阳身侧,欲矮身向他行礼道谢。
可是身子还未下去,人却被他扶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她实话实说:“无以为报,青岚只能给道长行个礼。”
“无需如此。”凌阳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上面深深浅浅描绘着不少路径,他递给她,“这是下山回京的地图,明日你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