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耽搁片刻,然携上少年的包裹,又取了一把备用的绳索,搀了意识模糊的少年便驱兽上了路。
肖遥一路颠簸着,半昏半醒间似乎察觉到然给他喂过几次水,等渐渐清醒时,两人已经到达峰顶东面。
只在族中重要的祭司日和安葬仪式举行的时候,长生殿才会聚集大量人气,平日里只有一头巨猩和驯鹰镇守殿外,有人说他们在此是为了守护太阳神鸟爪下的红髓玉。
少年苏醒过来,迷蒙间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我们现在何处?”他问道。
“这里是峰顶东面,那便是安葬族人的长生殿”,然指着百米开外的庄严屹立的殿宇对少年道。
少年沿着然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月色尤其清冽,将眼前的大殿照了个透彻,他从未见过如此建式的殿宇。前面的主殿庄严恢宏,正对着他们的梁上刻着三个大字,不似他们通行的字体,肖遥想着应该是然所说的长生殿三字。主殿建式不是现世常见的四方模样,而是以十数米高的巨木为柱围成圆形,支撑着整个大殿上方的穹顶结构。整个建筑看上去都是木质,巨木与圆形穹顶处以精湛的榫卯方式嵌合。每一处巨木支撑的榫卯处上方都镇守着一只石雕的巨兽像,一共有八只巨兽,具体是什么难以分辨,只见它们或张翼或摆尾,无不张扬着威严和力量。主殿两侧,林立的寝墓排成双翼状向后方延伸,尽头没入夜色下的平原上,不知所终,看起来异常震撼。
肖遥原想着山中人应是自古便幽居此处一隅的原始族落,亦或入山的求仙问药者应着机缘巧合留居此处,或有甚者是历史遗留下的这地下陵寝的守护者。无论是何情况,他始终认为山中不外乎是小的群居集落,直到看到眼前的山人陵园,从建制之宏伟精湛,到陵寝群落之众,方才惊觉这山中世界远不是他想的那般朴实无华,而更有可能是一方五脏俱全的世外之国。
肖遥还沉静在此刻的观想中,指端的猛地一道刺痛划醒了他。
只见然利落地收了带血的手箭插入箭兜中,另一手迅速打了火折移近割破的少年的指尖。
肖遥惊诧,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当火光升染,照亮眼前所见,肖遥才看清从划破的指尖渗出的淡绿色液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茫然地望向然。
“这山上的津气常年受山中煞气流弊的影响,早已生了毒。你在这里停留过久,这些煞气在你体内合着宗气化精生血”,然望着少年道。
“我那日见你受伤,也震惊于为何竟流出这绿血,原来是如此因缘”,少年看着然,见她似乎已不在意他先前的隐瞒。便接着道:“不过我见这山中无论人兽,这绿色□□仿佛并不碍性命?”
见到然轻轻点头,肖遥方舒了一口气。
“你听着,接下来我说的你要记牢,并且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然无意间抓紧了少年的手,直望向少年眼底,神情笃定道:“我们多年来之所以不能离开这里,正是因为体内的煞气流毒,若是离了这山中水谷的净化,我们便活不成。即使有着山中水谷温养,我们都还要承受每至月圆之夜的寒症之痛,你今日所受便是这太阴痛症。”
少年听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盈月,了然于心。
然看着少年忧虑的神情,接着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传闻长生殿中所镇红髓玉能解此毒,今夜我到此处是为了取此玉,你要记住,到了山下,红髓玉不能离身,否则不出半年煞气入髓,你必定形消骨枯。”
肖遥虽然一直在等离开的这一天,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匆忙。
“你放我离开,要是被发现该如何交代?你可有危险?”。见那日晏通匆匆设计往西南而去,肖遥便知道,余人必是已经察觉不对劲,走为上策了,现在山上人恐怕正处处警惕,然冒大不韪送他离开,他心有不安。
“我不会让他们发现”,我去取玉,你在此处等我,不要靠近”。然嘱了少年便转身离开,
肖遥神色不安,道:“姑娘小心”。
然微微点头,便乘上驯兽,顺手将包裹丢向少年,便转身而去。
少年方才路上颠簸迷蒙间似乎也留意到那包裹,只是他们一路行于林中,树木遮蔽月色,不曾看清楚具体模样。这下接了包裹一看,愣是怔住了,手中正是那日山途中被驯鹰叼走的那包行李。他打开包裹,里面一应物件都在,只那支素玉簪应是颠簸中从锦盒里掉出来了,碎成了两节。他想,或许正是这包裹在那日燃眉之急中救了他的性命也未可知,便泯然一笑,感悟世事总是以人无法预测的轨迹运行和连接,幸或不幸都在这轮转中不停向前。
他取出那只锦盒,将身上原先没有送出去的那两支木簪搁了进去,放回了袖中。
少年所处的位置距离神殿约百余米,是周围林木和长生殿所在的平地的临界处,看着陵园四周环绕的郁郁葱葱的山林,肖遥料想神殿所占的这一方平原应该是山中人为了祭祀特意伐了山林造就的,中间肯定免不了移木动石。光是凭着这一望无垠方圆之地所耗之巨,可以想见山中人力之众。
肖遥看着然行了数十米后便放缓了速度,她取了手箭伏身驯兽背上,好似作应对状。
他见此料定前方定是危险重重,放不下心,打定主意,等她入内,自己便沿着山林边界绕到靠神殿近些的地方,这样里面发生了什么,或许可以听见些动静。
然驱兽缓缓落定神殿前,放眼望去,只见殿中安静异常。
想要攀上神殿的穹顶取太阳神鸟爪下的红髓玉,驯兽是起不了作用的,只能借助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沿巨木上梁巧取。她弃了驯兽,嘱它隐入神殿侧方待命。
长生殿每年都要举行族中祭祀,几个月前,他们也才刚刚在此处安置好外祖父的英灵。
上次来时,犹可见殿内盘桓的猎鹰和穹顶梁上据守的黑猩。这殿中猎鹰和黑猩与山中其他驯兽不同,只经过一定程度的驯化,能听命于驯化他们的主人森,对其他人却保留了原始的攻击性。每逢祭祀事宜,要由驯兽少年森引路,族人才能进入神殿。若是平日里冒闯入内,便会受到黑猩的袭击,猎鹰更是会以日行五百里的速度紧急传信族人。然实在是不知道,族中长老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精力去看守红髓玉。
然警惕着跨入殿内,却不见那黑猩和猎鹰的半点踪影。她料想可能因为是夜间,它们寻了角落歇下了,便稍微放下心来。本来这一趟她很是忌惮这两只驯兽,如果不想事情败露,只能狠下心直伤它们要害才能稳得住它们。眼下这么顺利是她没想到的,她环视了一遍,在此确定那两只镇殿兽并不在殿内,便取出绳子,将一端捆在自己腰间。
巨木经久风化,表面早已又光又滑,单靠人力很难攀缘。为了更好的借力,她脱下靴子,裸足攀缘而上,直至五六米高的地方,便将绳子带箭头的一端固定在木柱上,这样依绳子的长度,即使掉下来也不至于直接坠到地面,等往上隔一段距离再落定,便可以借绳子之力拉拔下箭头,重新固定。
几次折腾后,然已经顺利落定圆形穹顶之下的的梁木上。
巨大的穹顶中央是一口圆形的镂空的天窗,天窗下正对着神殿内四方的天池,取天圆地方的比象。这样,神殿穹顶之下,便与外面天地之气相通,四季轮换同辙。雷电风雨从此倾泻,意味着引天地之精灌溉神殿,庇护族人。抬头看,架立于天窗之外穹顶上的神鸟石像在离自己约莫两米不到的距离,她小心翼翼拉下还固定在下面柱上的一端绳子,收回来后紧系在梁上。看绳子的长度,应该是足够她爬到窗外去了。背着天窗洒下的月光,暂时还看不清楚神鸟雕像上双爪的具体位置,更摸不准红髓玉的具体位置。然沿着一根根辐射排列的梁柱攀缘而上,在靠天窗最近的一圈梁柱上落定,目测直立起来的话头已经可以整个探出天窗外面,
她刚准备将头探过出去,便听到头顶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好像是某种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然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她看了一眼窗外,只见神鸟石像黑压压临架头顶,实在看不清情况。心想难道是那只驯鹰在上面?只是那声音细速,不像是驯鹰展翅的声音。
然稳住脚下,伏身侧耳倾听了半天,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便决定先投石问路。
她取了手箭轻轻在梁木上敲击了一声,只听得见窸窣的扇动翅膀的声音,每敲一声,便有一阵煽动翅膀的声音。然确定那不是驯鹰,便壮了胆,将手中方才敲击的手箭咻地一声扔了出去。瞬时间,只见乌压压的一群夜蝙蝠四散开来,然看它们似乎没有立时离开,而是徘徊在石像周围不肯离开的样子。她立马反应过来,打了火折。随着火光燃起,那群夜行者们才心有不甘般的尽数离去。
方才原来是这群夜鬼伏在石像上,所以才看不清它的样子,现下整个石像在月光的浸染下面面俱现,看起来十分清晰。
为了腾出手攀缘,然利落熄了火折,准备爬上天窗。
火折刚灭,然好像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发着红色的微光,就在离她近的天窗外的位置,她小心的将头探出窗外,这回看了个真切,那微光正是从石像的爪中漏出来的,就在她眼前。
她小心地移出那块发光物放在手中,只见它通体晶莹透红,中间像是封印着某种茧,发出深红色的夜光,她几乎肯定这就是她要找的红髓玉。
她便端详变摩挲着这块玉,却发现它一端平滑,边缘锐利,像是断裂了的样子,心想难道是刚刚那一箭正中了它。
她在天窗上环视了一周,并没有看到红色微光碎片,想着看样子应该是掉到殿中天池里面了,便准备下去。
下来则轻松的多,原路折返,不一会儿然便落了地。只是殿中天池中空无一物,她心中实在不解。
就在这时,驯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肯定是刚才那群黑蝙蝠惊动了它,来不及去寻那半枚玉,她便不做犹疑,立时出了大殿。
刚跨出殿门,她便听到肖遥压低着声音朝她喊道:“然,这边!”
然惊讶于少年已经骑于驯兽背上,但只听见背后驯鹰的急鸣声和另一侧林中树冠发出的声响,便顾不得多想,赶紧顺着疾驰而来的驯兽一跃而上,两人加紧疾驰入林中。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路没有听到后面有声响,他们才放慢了速度。
肖遥坐在然身后,这时才稍微放松下来,注意到然的手背上有一道血迹,道:“你的手?”
然方才匆忙行事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受伤的,经少年提醒她才注意到受伤的手。只奇怪的是并无痛觉,她觉得有些奇怪,靠近一看,她用手擦了一下,心中才有了底,道:“这是方才殿中不慎溅到的蝙蝠血”
见不是伤口,少年才放下心来。
然回想起方才那群蝙蝠在遇袭后仍然不肯离去的场景,心想是它们肯定是经年通过吸这红髓玉的精气,来净化自身的煞气流弊,看来传说不假。
说话间,驯兽已经立定东峰悬崖处。
肖遥见此心中一沉。
然从驯兽身上下来,望向少年道:“你不必下来了,我会让路送你一程”
驯兽闷哼了两声,然知道它定是在提醒自己这样不妥,眼下族人肯定会很快赶过来,若是没有驯兽,她留在此地肯定会暴露自己。
“没事”,然用脸颊轻轻点了驯兽的额头,示意它安心离去。然后转过头,从怀中取出红髓玉交给肖遥,沉静道:“你带着它,不要离身”
肖遥接过红髓玉,小心放入怀中,随后取出袖中的那只锦盒,交到然的手中,道:“能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今日一别,愿不复再见”
少年心中紧绷,看着她的平静,心中五味杂陈。
驯兽载着少年起身向悬崖边的小径缓趋而去。
看着肖遥渐渐远离的背影,然才渐渐悟出些许关节,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似乎生出了一种情念。她知道,随着付出的累积,人的欲念只会越积越深,不如在此刻了结,绝了更大的祸端。
正这么想着,少年落定崖边,从驯兽身上一跃而下,转过身来朝她疾步行来。
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神,然有些慌乱杵在原地。
少年行近,转眼间与她只剩一掌之隔,俯了身,微启的唇还未点到她的额头,只见然沉静后退了两步,两人间保持着克制的距离。
她眼中忽地凌厉尽现,用异常平静的语气敬告少年道:“我今日放你离开,已经是背叛了族人,他日敌军来犯若是再让我遇到你,我必不心软,现歃血为誓,决心永不违逆”,说完只见然拔出手箭,一手捉箭柄,一手握箭刃,用力一滑而过。
少年看着绿色血液顺着她的手中淋漓洒下,心中艰涩。他深知这其中的决绝,不禁在内心敲打自己,倒确实不如别人看得清楚,眼下既无来日,又何须纠缠。他最后望进少女眼中,只轻生道了句:“珍重”,便转身离开,不敢再轻易回头。
然看着他以愈来愈快的步伐朝着驯兽急奔而去,渐渐眼中酸涩,慢慢竟感觉眼中一股热流涌出,直至眼前视野中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一声急厉的兽鸣划破身后的山林,然猛地反应过来,是神殿中黑猩追了上来。
少年和驯兽正近崖边,应时闻声,霎时回头间,只见然已经被那巨兽腾跃而起,身中一击,重重倒地不起。
驯兽一声嚎叫,立时调转方向。看着然重重倒地,肖遥内心仿佛被击碎了般沉痛,心急如焚间趋兽朝她驰去。
“回去!”少女倒地朝他们撕声大喊,与此同时,极速放出的手箭以迅雷之势削过驯兽的脸侧。
驯兽领了主人的命令,犹疑着立定,不安地在原地踱步。
肖遥看着驯兽停步不前,踉跄着刚想要翻身而下,又被另一支急射而来的手箭正中膝下。
剧烈的痛激得他蜷曲起身体伏在兽背上,无法再挪动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独战险境。
驯兽纠结着后撤了几步,而后一声沉闷的哀嚎,依依不舍中转了身,乘着少年朝崖下决然而去。
天已启明,瞬时眼前只见风吹山林,斗转星移中,绯红的日光随着峰林雾海升腾而上,将夜的残余清澈洗涤。
然费尽全力从方才腹背一击的痛感中挣扎着站起来,陷入与眼前的庞然大物殊死一搏的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