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间,族人之间的沟通往来已经让北面祭祀场发生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事情传来传去,有说他们是上来掘宝的,马上会有几万大军攻上山来,他们生性好杀,视山中人为草芥;有说他们是一群修仙者,上来寻长生不老药的,为了恐吓住族人才故意夸大其词;也有人说是族里的好斗者将他们俘虏进来,要不是残忍地杀害了他们的头领,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不管何种说法,山上现在弥漫着一股低沉的恐惧氛围,况且还有未知的敌人藏在暗处,他们势必要先下手为强。
深夜间,南北两面几乎同时部署完搜查事宜,分别从南北两端族人的据点处朝中间进发,一路上仔细清查敌人的蛛丝马迹,更有驯兽少年森领驯鹰群在低空探查,大有疏而不漏之势。南面的族人们分作十数队,沿水源轴线散开分布,由南至北而下,中途间有驯鹰取东西向而行,如此将搜查网织的密不透风。
原野上燃起的火把第一次将山顶照得这般通明,让藏在黑暗原野上的亡命者无以遁形。
洞外猎鹰一声嘶鸣,程潇睡梦中一惊,立时坐起,他将注意力投向了洞口,顷刻间老藤上停留着的驯鹰极戾的长鸣立刻让他捕捉到了危险的信号。
晏通和两小厮也应声而起。
“不好,快制住它!”晏通忙朝旁边的小厮喊道。
那小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迅速拉了弓,朝洞口谨慎趋近,才对准目标,便只见那猎鹰迅速腾空而起,隐没进了原野漆黑的背景里。
“不好,已经晚了!“小厮在洞口看见远处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穿过荆棘和林木投射过来。
余人迅速趋近洞口,倏尔间,所见让大家愕然。
只见星火之光密布平原,那火光朝着他们越逼越近。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程潇惊叹道。
“早跟你们说过此处不宜久留”,晏通一副他们不听老人言的神情。
“事已至此,先生又何以能置身事外,看这势头,咱们恐怕是很难全身而退了”,程潇道。
“不知晏先生眼下之际,还有何高见?”后面的小厮大有些讽刺的意味道。
晏通回过头来瞟了一眼程潇的伤腿,道:“将军您这伤腿怕是再经不起折腾,我们来途中并未看到这片还有其他的藏身之处,现下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好过匆忙逃亡赔了夫人又折兵”
“依你的意思,我们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小厮激动道。
晏通并未理会他的诘问,只默声朝洞内的兵库望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在兵器垛中隐匿起来,我去引开他们,这样他们即使想到要清查此处,也要耗费上些力气,为我们争取从长计议的时间。”
没想到这晏通平日里高傲自居的样子,关键时刻竟然能自我牺牲,其余三人都侧目盯向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看着大家的表情,并未置喙,只接着道:“若是我等侥幸逃过此劫,三日后西峰会和”
“此实属无奈之计,如此程某谢晏先生高义,若我等得幸全身而退,定拜晏先生为我坐上之宾”程潇道。
一群人开始忙活,费力移动洞中前侧的兵器,在洞口又撒上些零碎箭矢,以便能让追查者误以为是盗宝的窃贼留下的痕迹。
小厮们正左右开始捣乱兵械,程潇移步向前,取了一把强弩,道:“我观先生身不善战,可带上此弩,百丈之内的目标不在话下,可助先生便宜行事”
“武器自然是可以增加自身的长势,可也无形中也会强化了对手要杀人的决意,希望程将军也听再下一句劝,此处断然不能冒动”,晏通断然拒绝了程潇的好意,撂下这一句劝阻,转而躬身一揖,朝洞口而去。
程潇看着他孤傲离去的身影,自然知道他所指为何,心中感怀,如此有趣有识之人,实在是罕见。
晏通出洞口后直朝北行,盘踞在洞口上空的猎鹰随他所行路线一路长驱,他料定自己是难以脱身了,山上人寻了猎鹰的行迹很快就会找到他,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尽量远离洞口,同时引起追寻者的注意,让余人躲过这一劫。
离洞口最近的一处搜寻队伍在距之不到二里地的时候,步伐被驯鹰传来的逃亡者的信息打断。
然和父亲领了一路人,半个时辰后,便顺利擒获了晏通。
程潇一行三人伏在兵械垛中安然度过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洞口的微光隐隐照进洞内深处,他们才谨慎地撤出来。
行军一向以布防缜密著称的程潇难以不介怀晏通临走时还再跟他强调的话,他于探墓掘宝一事一窍不通,一路上心中也十分认可晏通的智识和决断,他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他所说的话。况且此行他们已经探得了山上的诸多意外,为何此处越氏墓变成了俞氏墓所在,为何这天险之地竟还留居着山中部落,还有这瘴气和绿色血液,又都该作何解释。眼下他们留在山中也只能徒增风险,难以接近更多,倒不如先行返程,再计来日。
他在内心已经打定主意,此行不宜再生事端,打算按和晏通所约,三日后照旧循西峰而下。
族人将晏通捆了起来,暂时安置在一处仓库中,另一边也继续搜寻着其他三人的下落。
晏通和然第一眼便认出了彼此,但都怀着各自的心思心照不宣,未再谈及那日的事。
然一大早便过来问讯,她想赶在母亲过来之前厘清情况,好决心如何处置收留的少年。
“我已经知晓你们此行的目的,这里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然径直告诫晏通道。
“你既然已经知晓,便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我想你跟他去谈会更合适”,晏通不想多言。
“你们若是执意要取墓,必定会命丧于此”,然用充满威胁的语气道。
“如果我说我早打算离开,你们又岂有可能真放我们走”,晏通自然深谙这其中逻辑,两个摸不透对方底细的阵营,又岂会有信任和宽容可言,赶尽杀绝才能永绝后患,这是黑暗原野的至高生存法则。
“不会”,然斩钉截铁道。
晏通一声冷哼。
然没有理会他的轻蔑,继续道“不过我们也不会杀了你,只要你们留在山中保守秘密,我愿意放你们一条生路”
“做这深山中被囚禁的幽灵?那你还是杀了我吧”,晏通丝毫不怕惹怒眼前人。
“你有什么底气在这里大喊大叫!”边步履匆忙入内边喊话的正是然的母亲,结束北面事宜后她就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如果想要他活命,就不要提到他”然赶紧压低声音,在晏通耳边悄声传了话。
晏通瞬时反应过来,洞悉眼前的少女或许是他们解除危机可以借助的力量。
“沿东北面进山者十数人已经尽数被处决,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这里!”母亲走进立定,言语间气势逼人。
然看着这样的母亲仍旧难以置信,虽然她先前心中有所准备,不过当此时真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心中战栗。
女首领上下打量了晏通一遍。
然插话道:“母亲,他已经答应了领我们去找剩下的人,今日就出发”。
晏通眼中一惊,知晓眼下形势已经不容他选择了,并未辩驳。他在心中谢过眼前少女的解围。
“是吗”眼前气势逼人的女子再撇了晏通一眼,道,“那便是最好”,说着便嘱人提了晏通,径自出了门,少女紧随其后。
晏通估摸,程潇等人脚程快些,三日之期必不是问题。眼前自己无法脱身,只能先忽悠着山中人先一同上路,再寻机会甩开他们。
一行人马在晏通的领路下准备出发。
在整顿的空档,然特地赶回了南面值夜处的小屋一趟,将先前森交给她的少年的包裹带在了身上,准备在他离开之前物归原主。
按马匹的速度,不出一日他们就能抵达西南面。晏通心里谋划着先把她们引去西面耗上两日,再寻机脱身,去赴他和程潇的三日之约。便道:“我等寻而未果,本也约定两日后在西峰会合返程,我们只需要在西峰静等,他们自然会露面”。
然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少年此时还藏身西峰瞭望亭,此行怕是暴露在即。
“你最好给我说真话,我们先前收到的消息可是说你们西南而上,为何现在突然改从西峰返?”母亲抓到晏通话中的漏洞,不肯轻易相信眼前的人。
“我们先前早就察觉发出的消息被拦截了,所以特意声东击西”,晏通说着看了一眼身前马上神情严肃的女子,见她似仍有疑虑,便转而望向了然,道:“我且问你们,西峰是不是有一瞭望亭?我等当时为了躲避山上野兽,在亭中小憩了一宿”。
眼前神色凌厉的女子听此似乎稍稍放下戒备,道:“你最好别给我玩什么花样”
女首领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先前肖遥跟他们几人透露过自己在西面的藏身之所,现下才帮助自己逃过一劫。
“我们走!”女子一声令下,一行数十人立时开拔。
晏通紧随其后,他刚刚察觉到然的异样,便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见她此时仍旧心不在焉,便在心里料定,那少年此时应该仍旧被安置在西峰,且看样子眼前的少女并没有要暴露肖遥的意思。
一行人次日便抵达西峰,他们从离崖峰还有几里的地方分几路埋伏好,只待余下几人一日后自投罗网。
其中一路十余人就埋伏在瞭望亭百米开外的灌木丛后。
然心中忧虑,请示了母亲负责亭上眺望,便疾趋着朝小屋赶去。她已经离开了数日,不知现下少年是何情况。
然急慌着开了锁,待到迅速将门从里轻悄闩上,才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望向卧于塌上的少年。她轻声走近,将带回来的少年的包裹放在塌旁的茶几上,见他好像在熟睡,并未察觉。静静看过去,她发现少年看起来更加单薄了,脸上显得没有一点血色。塌旁茶几上的干果和水仿佛仍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听着少年胸膛发出的似有若无的喘促声,良久她才反应过来,用手搭了他的脉搏,却是浮而细弱。
她想定是几日未进水食的原因,便迅速扶起他,取水试着灌了两口,却不见成效。
“肖遥,肖遥…”,她试着叫醒他。
半晌,少年才迷蒙着恢复了神智,只模模糊糊看到眼前人的轮廓,便浅笑着道:“你回来了”
“你怎么了?”见少年这般虚弱,然沉静问道。
“我无碍”,少年才回过神来道。
“你听我说,现在外面很乱,你就在此处,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做声”
“那你呢,你可要紧?”少年担心自己拖累她,忙道。
“我没事”,然看着少年,半晌才应道。也是在这一刻,她心中才惊觉了自己已然做出了选择。说完转身便牵着天窗垂下的引绳,一个腾跃便翻上了屋顶。
她站定后便吹了一声哨,向近处埋伏好的一行人示了意。
立定屋外,仍旧不时可以听到屋中少年刻意压低声音的咳嗽声,他本来伤好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竟让他虚弱至此。
少年缓慢起身,趋步窗口,想看看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隔着门缝却只发现外面风平浪静,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一行人埋伏到深夜,也并未等来任何人迹。
晏通正在盘算着怎么开溜,他料定一行人入夜必定轮番休息,只要等然的母亲睡下,便能试着寻个由头应付了其他人。
看着那女人终于扛不住眯了眼,他开始打量身边的人。
谁曾想,正在此时,空中一声驯鹰长鸣,方才打盹儿的数人一个激灵便醒透了。
然见此也立刻从亭上撤了下来。
女子引了驯鹰,一行人围定,只见带来的信中寥寥几字,书:“兵库被焚,速回”。
晏通知晓定是程潇几人放火烧了兵库,一方面想要借此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为逃走争取机会,另一方面则能削弱山中人的兵力,为来日攻山做准备。他虽然不赞成他们铁了心不顾后果地要征服这里,不过看来程潇是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众人莫不惊慌地望向他们的头领。
“这可怎么办,那可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人群中有人道
女首领一言不发,望向晏通,眼中尽是怒火,恨道:“原来是调虎离山”,而后便转身上了马,对正靠近的然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带其他人先回去!”
然看着母亲扬长而去,接过族人手中的信件,紧攥着将它揉进了掌心,回过头朝树屋看了一眼,内心充满激愤和挣扎。
晏通见此心中料定,肖遥此时必是在那亭中。而毋庸置疑,程潇一行现在应该已经在前往西南峰的路上了,他知道自己须得加紧赶过去,心中便升起一个想法,便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然有些迟疑,但见他示意着抬头看了一眼树屋,便只能答应。
二人行至一空旷处,晏通躬身一揖道:“晏通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姑娘成全!”
“我说过,只要你告知我们其余人的下落,我必不会为难你”然道。
“如果晏某猜的没错,肖公子应是还在那亭中”,晏通道。
“你想干什么?”然闻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在下想同姑娘做一个交易,你放在下离开,在下必然帮你保守秘密”
然看着眼前的人,实在是想不到竟能如此不折手段,道:“他可是你们的同行者!”
晏通并非是没有廉耻之人,只汗颜道:“存亡之际,还望姑娘见谅”
“如果我不答应呢!?”然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道。
只见晏通一个转身,便用不知是什么时候藏着的短刀梗住了少女的喉,道:“抱歉!你是个好姑娘,只要今天肯放我走,我也必不会为难于你!”
远处的族人见此一惊,纷纷开弓指向了这边。
晏通一步一退,
此时亭中的少年自然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他看着然外面形势焦灼到了极点,拖着沉痛的病躯,心中万分煎熬。正要冲出去之际,只见族人在然的指示下放了一匹马过去,然后晏通和然便一道上了马,转身朝着一侧隐蔽的山林驱入。
族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二人入林中不过片刻,晏通便放下了她,径自向西南疾驰而去。
一日后,晏通果然在西南峰和程潇一行相碰,原路而返,并在沿途为肖遥留下了上山前几路人约定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