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燎原之火(下)

残败的一处城郊院落,昏黄灯光下,一颀长身影幽然而立。眼下这间小屋唯徒四壁,别无长物,只一侧层层叠叠的木架书简成堆,朱砂,铅汞等药石一类玲琅满目,小屋正中的丹炉正循阴阳之道,化天地之妙,一佝偻老道正背对着门口往炉中添置硫磺。饶是北方之地的初春犹寒,屋中膨胀的丹炉热气也教人生出一种化不开的燥闷之感。

此刻立于门侧的正是当朝国相逍遥子,他听着丹炉中不时传出来的嘈杂声响,良久方才道:“吾以为上天有好生之性,吾等该持贵生之义,德与生孰贵乎?迁何以止于此!”言及此处,逍遥子不禁潸然泪下。

“凡身无破则真理不立,无真则无德,世上人所言德行亦不过是偏见于一隅,无恒立也,汝何需感怀!”炼丹人并未改色,只淡然道。

“言及治国之策,满目苍夷,令吾不安者众多。如何推陈出新,治一国之安尚且举步维艰,何谈破天之道,令天下智?”逍遥子无奈叹道。

“夫万世之苦,莫过于苦人命天定,此其病根。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如此才能一劳永逸,使天下恒智,宇宙长平”。炼丹人刚说完,忽地炉中五行术物交合之际猛然轰隆一声闷响,一阵浓烈呛鼻的黑烟冲了出来,激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发出急促的喘鸣。

“究竟天道谁主,至人何存耶!”逍遥子仰天叹道,此一声尽是沧桑!

另一方,将军府中。

“大将军,出事了!”

天朦朦亮中,张迁循门廊直趋将军府议事厅,人未至而声先起。

待至殿中,瞧将军身边田辰才作通禀状,便想他应该是已经知晓了。只是见肖战却面不改色,不免有些疑惑。

肖战看了张迁一眼,立时示意屏退小厮和左右。

“想是大将军已经得了消息,学宫那边听闻林充殉义的消息就炸开了!昨连夜间三千学子便集于东市,设祭凭吊。以薛齐,冯绍为首的七十二弟子更是奔走于各衙打点,企图以论道为名,求见于主上。现在三千学子盘踞在东市离宫门不到两里的地方,舆论大有沸腾之势。现下薛齐,冯绍更是得了崇文阁老穆虚的首肯,得以引万字谏言入,附三千学子署名,求主上效天道而正言行。现在怕是已经到主上手里了!”

“张大人是在担心什么?”肖战淡然问道。

“我等所求莫过于请主上暂缓此事,以解国库燃眉之急,现下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迁实在担心众学子重蹈郑老之辙”

“肖某看来,建登仙台一事,不如一了百了,何必徒遗一劳民伤财的病根,且三千学子,我闻之其间有不少都是些揾食的过客,真学真义之士几何且另当一说,我不信他们都能为着这莫须有的道义丢了身家性命,汝且放心吧”。肖战看起来把握十足,丝毫没有张迁那边介怀如今的事态。

“将军虽所言非虚,可那薛齐,冯绍为首的七十二年弟子可不简单,吾闻之他们都是些看破功名富贵,视生命如樊笼的超人,又都恃才傲物,刚直不阿。再者那薛齐曾经在游历夷国时,一己之力劝阻夷王止杀于西城之败,救一城军民于危难。冯绍亦曾为林充所引,在关中瘠贫之地开渠引水,一方百姓无不感佩在怀,如此有德有识之士,吾实在不忍国民失之。”

“此等决义之士行事往往势不可挡。不过那薛齐,冯绍确是良将,想是主上与我等能想到一处,若能趁此次之事招于朝中,岂不是我万民之幸,张大人以为何?再者薛冯二人相谏之时,我等也可周旋护之,定不至难以挽回。”

肖战的话确有可取之处,张迁若与所思,眼下箭在弦上,再没有更好的方法,不得不放弃坚持。

只道:“还是大将军思虑周全,张某定尽全力周旋,有大将军协助,此事或可一试。”

“吾定当尽全力相保”肖战毅然道。

看着肖战如此爽朗,张迁也顿觉事情或许有柳暗花明的转机,松下了一口气。

后事不可知,朦胧中,两人相请而出。

林中,肖遥一行人已是艰难行进第三日,一行队伍早已在少年的部署下分作四路,少年坚持和程潇各领其中一路。因为担心打草惊蛇,自进山他们便明令禁燃山火。白天还好说,夜间初春的寒意裹着林中湿气侵袭着四肢骨节,任是再健壮的行伍之人也有点招架不住,少年从第二天夜里就感了伤寒,一路上咳嗽不止。

在不能燃起山火驱赶林兽的条件下,一行人入夜驻扎在一处峰顶上,以便借着地势和月色瞭望和防守。

“主子,你这是何必呢,我们跟着程将军一路也好有个相互照应,你又不会领兵,这下要是遇到个万一,那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谁教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主子我自有打算”。

侍者有些气闷地把煎好的伤寒药递过去给他,嘴里却细碎嘟囔道:“生病可也是在你的打算当中,咱们身体可经不起折腾”

此行他嘱了张左留意一路巨石之处,今夜行进中正逢此处一巨石峭壁,便在此停留勘探,同时扎营休整。此时听到不远处张左一行人好似正在议论着什么,便嘱咐侍者道:“你去把张左请来”

侍者无奈何退了去请人。

此一行,程潇留了唯一的领路人给他们,以相助眼疾未愈的少主子。

倏尔,模糊可见一行人趋近,少年问道:“我们现下行进了多少里?”

“回少主,只约莫二十里”回罢,张左仿佛还有话要说。

“可是有何发现?”

张左道:“回主子,正是!”

少年沉下了心,想果然如他所料。

“这几日来,所遇巨石不过数处,我均详细做了勘查,并无任何人迹或异像,只这一处实在匪夷所思,数千斤浑然而成的巨石山体,居然裂成了数十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定是有外力导致的”

张左转而像想到了什么,道:“我知道了,怕是那晚惊雷所致。”

少年道:“何以见得?”

张左禀道:“除碎石之外,崖上丈余范围内的树木有被烧毁的痕迹,可能雷火点燃了这一处的山林,最后被暴雨浇灭了。”

可少年清晰记得,那夜惊雷之时并未下雨。

“带我过去”,少年听完只道。

张左当然不知朝堂上下正因为一块石碑起了轩然大波,他有些愕然,不知眼前的少主人为何如此执着于一起惊雷,只得领了命在前带路。

侍者搀着裹了毛皮大衣的虚弱少年朝崖上行去。

一股刺鼻的味道越来越近,少年咳嗽得越发厉害。

“这味道好重,想是前阵连日大雨,林中枯叶**的味道,主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帐篷中歇下吧”侍者道。

少年自顾前行,地面枯叶沁出的积水浸透了鞋底。

“少主,正是此处”张左道。

正如张左所言,这石壁崖原看得出应是风景绝佳,现下地上落下好大一个圆坑,想是被雷火击中的地方,坑旁的石壁被震裂,大的山石和小的碎石块掉了一地,崖上树木也都是被烧毁的痕迹。

“主子,还真是,这惊雷好大的威力,竟然能把山石震碎,还把一圈老树都劈断了。”

“树?”少年机警察觉,雷火威力再大,也应是集中攻击,怎么可能把周围的树都击倒。“流星,树在哪里?你带我过去”

侍者引少年循势而下,摸到了平整的树干切缘,一切了然于心。

“这树怕不是雷火所毁,而是为了防止林火扩大,隔离灭火而人为截断的。”

张左仔细看了一圈,道:“想是有人偶遇了林火,义行为之”

少年不语,此事必然不会只是一桩巧事,但究竟真相如何,还尚未可知,只是既然此事与朝中之事干系甚重,他不得不留个心眼。那晚听到南面轰隆之势,他想碰碰运气来一探个究竟,所以在分兵之际特意请了独领南面一路,没想到果真被他一行人遇到了。

事情再回到朝中。金雕玉琢,巍然坐立的大殿之外,一布衣少年来回踱步,心急如焚。

“穆虚,你说要引薛齐给孤见,他人呢?”戍君几日前便得了那份附戍学宫三千学子署名的谏言,本不想再议此事,碍于不便驳了崇文阁阁老穆虚的面子,方才首肯。

“回主上,已于殿外等候多时”穆虚现虽已退主崇文阁修书之事,然两朝国相之尊,虽古稀之年,却仍旧神采奕奕,气度不凡。

薛齐虽不涉朝中事,然而赫赫君子,声名早已在野。布衣随宦者入,所过之人无不侧目。待到见他大步堂而皇之入殿中,目视君主而不低头,众人顿感不妙,纷纷将眼神收了回去。

没曾想主君见此状却并未有愠色,只一边低头阅着手中的帛书,一边瞟着他桀骜不驯状。薛齐立定大殿之下,只作了一揖道:“多谢主上今日给我等机会论道”。

“你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师傅林充也未有过如此与我直目以对,膝不点地的不臣之举”

“主上见谅,吾等今日是为道论,而非以政议,固吾等未行拜礼”薛齐直言道。

“何异?尔行夷国劝服止杀也未曾拜?”主上眼神凌厉。

“自然未拜,论道该当平等坐而相论,议政则为君臣事,此二者异。且吾等今日所论之道正是与此有关。”

主君似有不解,道:“怎的?汝今日不为林充之事论?”。

“非也,吾师自愿舍已就义,已经成就了他的道,我等不曾怨念于心。且吾师一生不曾为私而论,只为天下人而论,固我等也理应效吾师之大义,只为天下人论”

“那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论点什么出来?”主君丢下手中的帛书,正襟危坐,威严尽现。

“今日齐欲同主上论“天下之公”。

此四字一处,殿中哗然一片,张迁急得快冒火,撇了一眼肖战,见他悠悠然而立,便想着许是他自有谋定,又努力克制了心中的焦虑。

戍君见此眼中疾厉之色尽显,道:“哦?你倒是说说,何为天下之公?”

天下之公为戍学宫黄老一派所秉之义,早年一提出便因其惊世骇俗之势而遭到朝野一众的驳斥,言其逆反人伦纲常。久而久之这股学论之风便消了下去。

主君这一声明知故问激得殿下众人紧张得汗流浃背。

“所谓天下之公,言国乃天下之物,非一人之私,不可凭借一己私欲豪夺。

另有一私,谓“性命之私,乃言性命可贵,为已之私,不可强取。”

众人了然于心,天下之公一说直指劳民伤财建登仙台一事,而性命之私一说则意在林充惨遭枉死。

张迁目瞪口呆,擦了把额上的汗,低下头默不敢声

主君抬头望了眼殿下岿然而立的薛齐,转而朝向国相逍遥子。道:“国相以为薛齐所言作何解?”

逍遥子沉默了一刻方才道:“天下之公,性命之私,此一说暗合舑圣齐物之志。”

“那国相是认同薛齐所言,孤应该废己之力,以侍天下人?”戍君言语间咄咄逼人之势显然,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

众人侧目,只待逍遥子如何应对。

“只薛所言未免不切实际,治国之道,务实而忌虚,天下未平之期,当以定为权衡之计,冒进则易失。且道化万物以为刍狗,莫不过弱者强取,此亦天道也。”

“看来逍遥子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颠倒圣人之意至此”薛齐直接不留情面骂了起来。

逍遥子不甚介怀,只接着辩道:“天道虽如此,却不是不可更改,唯破凡尘之障,休仙圣之身,方能脱离六欲,否则一切所施不过治病,而非除根。”

“你言我等不切实际,我看你却纯粹是一派胡言!”

薛齐被激得全然没有了形状,只得寄微薄希望于殿上之人,弃了文人的傲骨,毅然跪地,切切陈词:“薛请主君效公私两策,教化万民,使我大戍山河长明。”

薛齐此举间让事情有了缓和的台阶,戍君一则知晓再僵持下去怕是要再起波澜,一则于此事他早没有了耐心,指着薛齐不耐烦道:“你退下吧,此事莫要再论”。

“齐请主君莫要听信虚妄之言!-----”说着主君一个挥手,薛齐已然被架着丢了出去。

张迁审时度势不曾敢贸然插嘴,现下看到这里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七日后,石碑被送进都城,戍君见所书之文大悦,在大将军参议下,嘱崇文阁穆虚主重修道德书,将书中“至人”之“至”按石碑所书勘误为“神人”之“神”,奉为长生诀,尊为国本。且下令肃清朝野学风,对林充、薛齐等人著书,或言及公私二论的典籍,尽数焚去,私藏者以谋逆罪论处。穆虚不从此修书之策,托病告老请辞。

此事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戍学宫七十二弟子义愤,誓守圣学之基,于东市坐而请谏,绝食顽抗。

将军府中,议事厅内,张迁等人已是急得跳脚。

倏尔,中门开,大将军肖战姗姗来迟,神色自若。

“言论之路不可阻,此事怕是伤了国之根本,大将军何故作此谏议!”张迁犹还对这位国之重臣抱有一丝侥幸的期待,开口便直抒胸臆。

“那张大人以为该如何?”

“登仙台一事已是民怨沸腾,君相颇受非议,我等本欲令事态先趋缓和,日后再寻良机,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下那七十二人盘坐东市,凌烈寒风中不饮不食已有三日,我来之前听闻已有数人不治而夭!此事已成焦灼之势,与我等初心相去甚远。望大将军领我等事,请主君收回成命,解燃眉之急!”张迁使尽浑身气力执言,向肖战深躬一揖。

“肖某感佩张大人大义,只是主君既一意孤行,我等如若再有微词,便同行忤逆事无异,再争执下去,郑老,薛齐便是前车之鉴,我等此时该当保留以待来日,切勿自损。”

看着肖战自顾陈词,张迁心中冷了一大截,满脸尽是失望。

“事已至此,迁已无话可说,只大将军谏议焚书禁言之策,实在令张某百思不得其解”

“现下,肖某人亦无良计可施,张大人请自便”。

肖战并未正面回应张迁,送客之意已是显然。

张迁至此,才感悟斯人不轨,自己为人棋子,好不荒唐。只道了声:“迁,明白了,大将军珍重!“便毅然转身拂袖而去。

东市原本为城中最是繁华之处,商铺林立,往来贸易人群终日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之声应鸡鸣而起,至于深夜不绝于耳。现下全然没了往日颜色,大小商铺闻风而动,早已避事关张,一路上萧条一片。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固古之人…贵夫…无为也…….”

第五日清晨,冯绍在意言未尽之时也轰然倒地,薛齐领零星一众坐定未惊,传策论言:“固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

戍国东市上空,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与荒凉。

戍君漠而不视,终于不到七日,哀殍遍地。此一事件后世称之为七十二学士殉义。

戍国上下,虽不能泣,闻之莫不感怀深义。

清风朗月,谦谦君子,谁料乱世中残破草席裹了英魂,终化作微尘散落世间。来去何苦?大道存耶?

自此,朝野对戍君之专,微词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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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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