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萱宁宫门外,姜令宣还不合时宜地在想,这一次太后会不会还把她撂在偏殿,晾她两三个时辰再寻个借口把人赶走。
可惜没她想得这么简单,太后屏退了宫人,独自在正殿上等着她。
芊蔚被扣拦在外面,姜令宣咽了两口唾沫,轻咬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年老旧的轴承吱呀呀地叫,宽敞的大门在身后闭合,叫人心里没来由地害怕。直到最后一丝光也消失,姜令宣步履轻轻往前走了两步,伏跪在地上行礼。
“嫔妾姜氏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正殿上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太后一身闲服,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姜令宣,兀自站在花台旁,拿一根两头钝的竹签子逗笼中的鸟儿玩。
太后不发话,姜令宣不敢起身,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屏气凝神。
跪在殿上,叫人察觉不到时光流逝,度秒如年,姜令宣也不知自己跪了有多久,不敢乱动,额上的汗顺着两边流下,浸湿了衣裳领子。
太后逗了许久笼中鸟儿,未曾听见一声鸣叫,有些乏味,将那竹签子往桌上一扔,走到正堂前,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忽然开口道:“听皇帝说,是你给他出了主意,要拿甘家和甘贵妃作筏子,叫哀家众叛亲离,失道寡助。”
“嫔妾不敢!嫔妾惶恐!”姜令宣心惊,如芒在背,手心全是冷汗。
“不敢?惶恐?哀家看你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杯盏交互的清脆声传来,太后的声音也似鬼魅低语,“哀家瞧着,你是要效法庶人文氏,掩袖工谗,狐媚惑主,以乱朝政。”
这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姜令宣的心脏怦怦直跳,只觉口干舌燥。
她真的是太平日子过太久了,脑子都退化了,小皇帝这样的糊涂混账人,怎么可以依赖和信任,她是没看见文昭妃的下场吗?她是没看见太后的滔天权势、杀伐果断吗?她怎么可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决不能坐以待毙。她握紧拳心,咬咬牙,抽出最后一丝力气,大胆抬头。
“嫔妾不敢,嫔妾只是劝陛下多关心前朝政事。嫔妾牢记为人妻妾之本分,夫为妻纲。陛下水米不进,嫔妾恐伤圣体,劝陛下珍惜龙体,陛下心忧,这才和嫔妾说了前朝的一些事务,嫔妾不是有意要打听的,望太后明鉴。”
说罢她低声啜泣,掩住眼里的算计。
她赌,小皇帝没有全盘拖出把她卖个干净。还赌,太后并不全然相信皇帝的话。更拿命去赌太后没有彻查的意思,只是把她叫来敲打敲打,最终还是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只要有信息差,就有她操作的夹缝空间。只要她表现得够蠢够忠心,对太后没有任何威胁,就能有一线生机。
“哦?”太后颇有兴味,“好一个‘不是有意要打听’,陛下和你说了什么?”
姜令宣佯装怯懦,畏畏缩缩地伏下,话中半假半真,“只说了造反叛军之事,说太后为此事头疼了好几日,定不下人选。他还说…”姜令宣支支吾吾,不敢继续说下去。
“他还说了什么?”见她惶恐不安,太后语气放轻了些,“你只管说,哀家恕你无罪。”
“…陛下还说…说…说太后娘娘心情不好,拿他出气,故意要把文氏赶出宫去…”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低如蚊蝇。
只听得一声轻笑,太后的话语萃了冷意,“他倒是挺会编排的。”
姜令宣着急,邦邦地在地上实打实磕了两个响头,磕得额头通红。
“太后娘娘明鉴,嫔妾没有给陛下出任何主意,陛下说太后娘娘想派甘大将军去平乱,嫔妾就劝陛下不如诏甘家人入宫封赏,以示对甘大将军的重视,替太后娘娘排忧解难。望娘娘宽恕,嫔妾真的无意要干预前朝政事。”
其实,正如姜令宣所猜测,太后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不过是昨夜问皇帝功课时提了一嘴甘家的事,他是个禁不住拷问的,三句两句一诈,就嗯嗯唔唔答不上来,太后便猜到他背后另有高人出计。她今日故技重施,摆足了架势,一吓,再一诈,果不其然,姜昭仪就自己招了。
她心里冷笑,这些个年轻人,二十岁不到,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自以为是张良孔明再世,其实都是绣花枕头,这些计谋策划在她看来都是过家家一般的胡闹。
这般想来,她也懒得再说下去了,装模作样地生气,正要逐客,又旋即想到这小妮子不会耍她吧,还有隐瞒,又改口道:“哀家念在你年轻,知错能改,便也不往狠了罚,打今日起,你每日来哀家这里思过,把宫规、《法华经》、《华严经》各抄写二十遍,哀家自会叫人盯着你。”
姜令宣听了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一副感恩戴德、虔诚真挚的认错态度,又邦邦磕了两个响头,才谨小慎微、恭恭敬敬地退下。
从西宫回中宫的一路,姜令宣恨不能赶快飞回去,但她只能步履匆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滑稽,额头上一大块红彤彤,可刚刚才受了责骂,她不敢健步如飞。
长街上的宫女太监们,谨慎懂事些的退避两旁面壁,年轻轻狂些的在她背后指着她议论纷纷。姜令宣从没受过这样的耻辱,心中微酸,憋住了眼泪,闷着头往前走。
待回到重华宫,芊蔚替她褪了外衫长裙,就看见两个膝盖一片紫红,又忙给她敷药。额头上的红肿有碍观瞻,芊蔚又忙让芷萝去柴房煮几个鸡蛋,用白绢布包着给她消肿去红。
姜令宣没得什么胃口,午膳简单吃过,芊蔚正要劝她去床上休息一会儿吧,就有人来通传,禧嫔来访。
她额头上一大块红肿,这会儿不想见外人,正要推脱,让芊蔚去回绝,就听见赵梦清的询问声,见她径直走了进来,身后的太监们追了一路,没一个敢拦的。
“太后叫你去说了什么?”禧嫔对她们的谈话内容很是关系。
姜令宣垂眸,藏下眼底的冷意,语气平淡道:“一些不要紧的小事,是我年轻不懂规矩,误犯了宫规。”
“可我怎么听说,太后要你去抄经书?”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边打量姜令宣的神情,看她有什么反应,见她皱眉抬眼看来,又忙转头,岔开话题。
“听说昨天甘贵妃的妹妹到你宫里来了?”虽是问句,确是肯定的语气。
姜令宣似笑非笑,“你消息真灵通。确实来了,她摔脏了裙子,来我这里更衣梳妆。”
禧嫔还想问什么,姜令宣先行打断她:“对了梦清,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从宫里往外递信?”
禧嫔一怔,就顺着她的思维被带跑话题,“自然是有的,内务府的太监每隔几日要出去采买,你使了银子,托他们帮忙带出去就行了。若你没有认识的,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他是……”
听着禧嫔絮絮叨叨地讲着怎么寻人送信,姜令宣抿嘴笑着,倾耳细听,端起茶杯品茗。
这一说话忘了时间,等送走了禧嫔,姜令宣叫来程彬,问今日守大门内门的太监分别是谁?
程彬恭恭敬敬答道:“大门外站岗的是三等太监小邓子和小张朝,内门是二等太监小李子。”
小李子正是姜令宣安派的重华宫副总管。
姜令宣听此言心里有了数,便让程彬退下,顺便把小李子叫进来。
在后宫能混到这个份儿上的,就没有傻子。小李子自然是猜到他家昭仪为什么要见他,一进门就扑通跪下,摆好了认错姿态。
“奴婢知错了,求昭仪娘娘饶恕。”
姜令宣“哦?本宫什么都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自己错了。那你说说,你错哪了?”
小李子:“奴婢不该放禧嫔娘娘进来”
姜令宣用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浮沫,淡淡道:“记清楚谁才是你的主子,哪边才是你的家!你是才跟本宫的,可能不太了解本宫的脾气,本宫这人,说宽容大度倒也还行,说小心眼儿,有时候恨进心里头了会一直记仇。我的规矩,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记牢了。好了,下去吧。”
小李子闻言恭恭敬敬地退下。
下午姜令宣就正式去太后宫里点卯抄经书了,这让她回想起第一次进宫时的情形,还是原来的偏殿,还是原来的宫女。
这日日抄书,倒让姜令宣找回了少女时期日日准时上课的感觉,那时学习琴棋书画,现在抄写佛经。
小皇帝老实了不少,处处顺着太后的毛,生怕他心爱的文嫔又被太后注意到。至于山东剿匪之事,最后还是定下了甘大将军领兵,由燕琳之父升任边陲大将军,顶上东北戍边之职。
当人清闲时,时光便匆匆从指尖溜走,一眨眼就是四月底,姜令宣近来的生活很单一,白天抄书,其余时间就找冯烟霜、赵梦清、燕琳玩。
眼看着就要五月,没几天就是端午了,姜令宣为着端午节能歇一歇,这几天疯狂在赶进度。
这一日,她伏案疾笔,一手正楷越写越潦草,抄到最后都快飞成行草。抄完《安乐行品》这一篇,她停笔休息一会儿,芊蔚在一边陪着,心疼地替她揉着手腕。
两人正要闲话家常,忽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男子低沉有磁性的说话声。
“…那依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能如何?我是反对出兵的,圣人有言‘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南梁此作为不亚于蔑我大燕国威,辱我朝天子,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若要出兵,就得快狠准,一击毙命,叫他不敢来犯。若不能一战止戈,就只能先退忍,前有狼后有虎,不能被这一时的云烟遮眼,看不见西北的巨大威胁。”
“贝大人教训的是,琛见教了…”
姜令宣坐在殿上,听见“南梁”二字,耳朵恨不得都立起来了,她起身到门前张望,想看看是谁在说话。
可头刚探出去,就见眼前一片深紫,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她默然抬头,只见太后身边的第一女官清嘉背手而站,神情严肃似抓住学生开小差的老夫子。
姜令宣甚至怀疑她藏在身后的手上就拿着戒尺,抽出来就要对她的手掌心邦邦两下。
下章单走男主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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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太后问责令宣曲意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