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妃嫔大多出身名门世家,多是父兄在朝。这些高门显贵家族一代一代地往宫里送女儿,造成了很多奇特的亲戚关系,就如郑太皇太后与俪太妃,既是姑侄,也是婆媳。再如先朝垢太子的正妻夏氏和当今皇后夏氏,既是姑侄,也是妯娌。
韦昭仪和韦太妃也是这样的关系,既是同族堂姐妹,也算是半个妯娌。
关于这位韦太妃,姜令宣听说了很多她的事迹,有关于她为什么是西宫太妃中唯一的炀帝妃嫔,关于为什么她诞下的福圆公主是炀帝留下的唯一血脉。
燕成帝末年垢太子造反之后,不过两三年光景,成帝就老了病了,当时东宫空缺,国无储君,三皇子和五皇子成为下一任皇帝的热门人选。
三皇子的母家妻族俱是鲜卑人,他的背后支持者是鲜卑旧贵,而五皇子养母梅皇后的背后是汉家武将。
成帝的托孤大臣卫国公独孤策也是鲜卑旧贵出身,在这场争斗中他没有表态,但他的出身注定了他与三皇子休戚相关。所以在启正三年春成帝驾崩后,三皇子顺利地登基上位了。
三皇子是个奇人,奇到姜令宣都怀疑他是怎么夺嫡成功的。他很拘泥于鲜卑人和汉人的尊卑问题,发了疯地打压汉臣,他先是追封自己生母为太后,下令让除俪太妃以外的所有妃嫔殉葬先帝,然后他想废太后,甚至从皇家玉碟上撤掉梅太后的名字。
这位三皇子,仅仅在位三年,大兴土木,建造了各处行宫,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又独断专权,屡屡向东胡发动战争,加重赋税劳役,他甚至要变法——不是为了革除积弊,而是要为贵族和世家划等级,要靠皇室鲜卑血统的高贵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贱者入贱籍,只能从事下九流职业,且世世代代永不能翻身。
这得罪全燕京的贵族,让他众叛亲离,最终在神武三年的千秋节当晚,长明宫发生了宫变,三皇子生日变忌日,然后被礼部安排一个“炀”的谥号。
《周书·谥法》记载:去礼远众曰炀,好内远礼曰炀,好内怠政曰炀,肆行劳神曰炀。这四点完美复合他的做风。
据说,神武宫变当夜,炀帝自知走投无路,让左右亲信带着身怀六甲的伊娄皇后从暗道逃出,韦嫔为自保,引叛军入宫,出卖皇后踪迹,所以在清算时她和她女儿将功抵过,甚至晋了一级,直接成了太妃,她女儿也封了长公主。
而此刻,姜令宣就站在韦太妃的宫中,即将见到这位传说中心思狠毒,手段狠辣,背弃旧主盟友如弃履的上任宫斗最终胜者。
韦太妃的居所很清雅幽静,不像个贵族寡妇的住所,反而像世外隐士的雅居。
房屋排布是四方形状,中间庭院一大片空地,一汪碧绿的池塘占了三分之一面积,池塘边铺上细软的白沙,一直铺到与木板连接的地方。池塘边上种了几从竹子,又有梅树、桃树,桃树下搭了一座小秋千。
屋内全部铺设了木质地板,主屋屋檐下的木板延伸出去,搭成了一方木台,上面摆放了一张小方桌和两个小椅子。木台又延伸出去一条木质的栈桥,凌越于小池塘上,通往隔壁的房屋檐廊。
姜令宣和燕琳站在池塘边上,忽然听见由远及近的稚童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回头便看见一个小女孩从屋后面的草地笑着跑过来,身后跟着四个宫女。
不用猜也能知道,这就是福圆公主。
公主尚年幼,看上去最多六七岁,眼睛很大,皮肤白嫩,精致得像个人偶娃娃。她额前留了齐眉的碎发,后边头发半散着,用红绳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穿一身粉嫩的春衫罗裙,胳膊上还搭了纱制的披帛。
“公主慢点!慢点!当心摔着!您别着急,阿伏干世子不会走的!”宫女边追便喊着。
公主跑过小池塘,看着花园中站着的陌生人愣在原地,听见宫女的喊声又跑了起来,“快一点!再快一点!哥哥还在等我呢!”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姜令宣和燕琳还没来得及行礼问好,就目送公主离去。身后传来低声絮絮的说话声,芳嫔与一位身披正红色牡丹纹对襟长襦的年长女子边说话边走了出来。
韦昭仪眼神亮了亮,“阿姊…”
韦太妃相貌并不出众,脸上一团和气,一直在笑,她具有一种特殊的让人警惕的气质。只看一眼,直觉就告诉姜令宣,她是个精明的笑面虎。
“芬儿,给婕妤和选侍倒茶。”韦太妃温声吩咐道,名叫芬儿的宫女就立刻从耳房端来茶水与糕点。
韦太妃拉着韦昭仪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像是在安抚,“我和芳嫔娘娘出去走走,你就留在这里待客吧”。
韦昭仪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韦太妃一抬眼,她又闭上了,老实点了点头。
姜令宣把自己当成一个摆设,两耳空空,装作发呆的样子。
燕琳小孩子心性,跑到檐下的小方桌旁边,好奇地问芬儿:“这桌椅这么小,我们怎么坐得下。”
芬儿笑着回答:“回婕妤,这不是给大人们坐的,这是公主的专座。”
“那为什么有两个椅子?”
芬儿正准备回答,韦昭仪先不耐烦了,“诶呀,你烦不烦呐,哪来这么多问题,她喜欢换着坐不行吗?”
燕琳被她这一吼,“哦”了一声,不敢再乱问。
芳嫔和韦太妃离开后,姜令宣在庭院中走动,却不敢走远,不敢独自进屋内,若是韦太妃这里丢了什么东西,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正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芬儿探着头望了一眼,便把韦昭仪、燕琳、姜令宣三人引进侧殿坐着喝茶。方才燕琳和韦昭仪争吵了几句,此时两人都不愿开口,殿中气氛很尴尬。
姜令宣觉得有些闷,走到屋外散散气,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池塘边福圆公主和一个半大的少年围着什么东西,两人又惊又喜,她便走过去围观。
日光下澈,池中水清晰见底,身穿藏蓝色长袍的少年半跪在地上,双手捧起,献宝似的展示给一旁的公主,公主笑逐颜开,双手扶膝,俯身认真地看,还时不时抬眼望两眼少年,眼里都是甜蜜的笑意。宫女怕打扰到他们,刻意离了五步远。
姜令宣走近些才听见公主和少年交谈的声音。
“阿伏干部也有螃蟹吗?”公主乖巧可人的声音传来。
少年的声音很轻柔,听上去雌雄莫辨,“阿伏干部并不临海,但是有河流,这是河水中的螃蟹,长不大,用手这样轻轻一抓,它就动不了了。”说着少年双手一合,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小螃蟹的背壳,把它拿到太阳光下展示给公主。
姜令宣这才看清那是一只浅青色的小螃蟹,略比拇指大一点,被抓住了背壳,挥舞着两个小钳子和八条腿。
突如其来的阴影遮住了太阳,少年蓦然抬头,一双灵秀的双眼和姜令宣对视上。
姜令宣低头,闯入一片静谧深幽的湖水。少年浓眉大眼,睫毛很长,根根分明,他的瞳孔是灰蓝色的,那种阴雨天雾蒙蒙的灰蓝色,但他的眼睛清澈得姜令宣能看见自己的倒影,里面没有一丝杂质,没有成年世界的尔虞我诈,仿佛这世上最后一片净土。
“这里怎么会有外男?!”不知道什么时候韦昭仪也出来了,站在屋檐下,皱着眉头看向这边,她向公主招了招,“福圆,快来姨母这里来!”
福圆公主没有听从她的话,而是害怕地躲到少年的身后。
“阿伏干世子今年才十三岁,是公主的未婚夫婿,不是外男。”成年男子低沉的声音自正殿方向传来,回应着韦昭仪的话。
那人抬头阔步走来,穿着很奇怪,不像是太监,也不像是侍卫,衣服也不伦不类,比常服端庄郑重,却又比官服、礼服休闲宽松。
韦昭仪一看见有男人,惊慌失措,忙用团扇遮掩住脸,侧身道:“放肆!谁把这些男人放进后宫的!不要命了!还不快拖下去打死!”
福圆公主身后的宫女满脸惊恐地想要向韦昭仪解释,还没来及开口,那人已经走到阿伏干世子前面,站定如松,向韦昭仪微微低头,脊背直挺,腰不曾弯下。
“臣,锦衣卫副都指挥使辛迟,受太后之命照料阿伏干世子起居,可自由出入大内。”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说罢他抬起头,从腰间结下令牌,举起示意,场中宫女见此都纷纷跪下。
众人神情心思各异,姜令宣的心却飘到另一边去了。
锦衣卫受太后命令,可以凭令牌随意出入大内皇宫。原来太后的权力已经登峰造极了,不止能垂帘听政、临朝称制,甚至能调动官员,赋予锦衣卫特权,甚至高于宫规。
她又想起那日孙姑姑说太后正在批折子,女官们说都察院的大人们要来议事。采月也说过,宫中女官之首,女尚书清嘉,专职制诰,为太后草拟文书。
太后能有多少文书需要发布,若是只掌中馈,不过是懿旨调动内侍省、内务府杂务,或者为妃嫔晋位赏赐,哪需要专门的人替她草拟文书。
需要专人专司制诰,又组建一支女官队伍,说明太后处理朝堂政事繁忙,可见皇帝大权旁落,太后说一不二,独步天下。
姜令宣正沉思着,那厢韦太妃和芳嫔散步回来了,站在正殿上,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韦太妃一个眼神,她的亲信就上前拉着韦昭仪下去了。韦太妃又向那位自称是副都指挥使的辛迟大人赔笑:“辛大人辛苦了,怪我没教好妹子,冒犯了辛大人,还望辛大人见谅。”
辛迟并不吃这一套:“微臣不敢,不过受太后娘娘命令行事,随身保护世子。近来西北境不安宁,我等不能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只能在小事上尽绵薄之力,防止有心人对世子下手,寻衅滋事,为一己私利左右边疆局势。”
韦太妃听罢讪笑两声,声音也冷了几分,“辛大人何必这样说,他是本宫女婿,没有人比本宫更希望他过得好。”
方才还自称是我,这一忽儿又成“本宫”了,有心人都能听出几分弦外之意,不外乎是提醒辛迟不要多管闲事。
辛迟没有继续和她争论这些,只道:“时辰快到了,世子该出宫回府邸了,太妃娘娘请容臣告退。”说罢颔首向几位妃嫔行礼,带着阿伏干世子离去。
福圆公主不舍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宫女喊她都不应,直到她母亲叫她,才眼里含着泪回房,那惹人怜爱的眼神,像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