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黄雅芙将久安和宋久攸领进了屋，久安难得没有再说起齐千屹，黄雅芙见宋久攸面色不明，也很是识趣的和久安退了出去，留她一人在屋里。
黄雅芙挽着久安的胳膊，在连廊中散步。久安心里不安极了，就怕黄雅芙会问她齐千屹和宋久攸之间的关系，到时她又该如何作答。
黄雅芙出乎意料的没有再追问此事。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问起了久安下午的安排：“我刚刚差人去问了，土垚坊的王老师傅今日上工，你今儿要是不觉着累，可以去看看。”
听她说的是土垚坊的事儿，久安这颗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安定下来。
从久安的角度讲，她自是迫不及待想去看看土垚坊中的窑口，如今黄雅芙的邀约就如打瞌睡时递来的枕头，恰到好处。
她紧了紧黄雅芙的手，眼睛亮亮的：“今日你若是有空，能带我去便是最好的。”
“行，那我待会就叫人备马车。”黄雅芙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宋久攸休息的屋子，又笑着看了看久安，拍了拍她的手便出门通知侍女去了。
黄雅芙一走，这连廊里便只剩久安一人。廊外的院中种满了紫竹，风将竹叶吹的沙沙作响。方才还高挂空中的艳阳，被风一吹也瞬间躲进了云层，压的整个天都灰蒙蒙的。
她坐在美人靠上，脑海中不停回闪着方才齐千屹颇为挑衅的话语，画面又一瞬间转到去年尚明公主秋日宴上，他见陈曼落水意欲营救。
他这种人，表面与人为善，却像个猎人一样贯会给猎物画好圈套，就等着你屁颠屁颠的往里钻。这种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一言一行背后逻辑缜密，比那用狠劲取胜的猛虎还要可怕。
这么一想，久安要拆散宋久攸和齐千屹的决心又深了几分。
她倚在美人靠上，揉了揉太阳穴，望着竹林石径，枯石暗云，又想到了临行杭州前那晚，久攸跑过来与她同睡，她看到的那幅榻顶上的文人画。
当时她又是很为丧气的说起了齐千屹的诸多不是。可她依旧记得久攸轻飘飘的一句话，那足以将久安绞尽脑汁后想出的所有坏话都打回肚子里。
她说，可他对自己，是真的很好，很好。
的确，谁的故事又不是一地鸡毛呢？许道宁与徽宜，上辈子的楚斯年与自己，谁有敢说彼此间萌发的情谊是纯粹天定，谁又敢说那不是逆天而为，无疾而终？
罢了罢了，上世哪怕没有自己的阻拦，宋久攸最后嫁的也不是他，是老夫人亲定的袁家，在圣上降罪前，成了那袁宋氏。
如此想来，不过是自己庸人自扰罢了。
久安正想的出神，便听到身后吱吖的开门声。
宋久攸小跑到她身边，一并倚在美人靠上，将手伸到久安面前晃了晃：“姐姐一人在这想些什么呢？瞧你都神游八荒了？雅芙呢？”
“哦，雅芙刚刚出去通知侍女去了。她说今日便可带我们去见王师傅，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便答应了——你看呢？”
“我自是一万个赞成呀！今儿又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窑口看看。”
久安来上下睨了她几眼，笑了笑。
土垚坊位于城南，到坊口的时候街道两边都摆满了摊子，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陶器瓷器。
宋久攸在车上瞥见一个粉红相间的奶瓷盏，那釉面润的她想当下买下来，拿到手里好好把玩一番。
黄雅芙见她这般欣喜，不好意思的泼冷水道：“瞧见这些番人和商人了吗？你可别以为这些摊子卖的是那桌上的物什，他们走的可都是大单，不单卖。你看中的那奶瓷盏大概是个样品，你要是看着喜欢，我便命人去讨了来。”
“不必不必。”宋久攸连连出声制止，一听到那瓷盏不单卖得命人去讨，她顿时失了兴趣。
“算了，买东西都是讲究缘分的，想来是我与那奶盏无缘。”
随着马车越是进入土垚坊，久安便越觉着热。
见久安头上都冒了汗，黄雅芙出言道：“你要不将这外头裹的披风给脱了？里头窑口多，你只会觉着越来越热。”
见黄雅芙轻装上阵，久安和宋久攸都脱了披风，便随着黄雅芙下了车。
这土垚坊内又细分了好几个工坊，每个工坊上都挂着木牌。工坊由石头所建，外头又糊上一层红泥，里头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排架子，和几个供捏陶瓷的桌案。
久安看的堂目结舌，着实很难想象那如此精美的瓷器是诞于如此粗陋之地。
许是黄雅芙待得时间久了，她倒是混的和当地艺人没什么两样。她熟门熟路的领着久安和宋久攸进了明月里，那是她口中大名鼎鼎王师傅待的工坊。
进门的时候久安特意看了眼那随意悬挂的牌匾，说牌匾都算是过度赞美了，那是块不知从哪随意找来的碎木料子，上面用隶书题着“明月里”三个大字。这隶书往往用于碑文，第一次见人写在牌匾上，久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一进屋，便只有一老头坐在案前捏着手中的瓷，他脱了外衫，只穿着条白色褂子也不觉着冷，头发花白，眉毛都长的和那老寿星公似的。
黄雅芙一见他，颇为熟悉地上前招呼，躬着身子和他说好让他听的更清楚些：“王老师傅，这位就是我说想介绍给你的朋友。”
那王老师傅却依旧是旁若无人的拿着手中的木质刻刀不知在米白的瓷器上做些什么。
黄雅芙见状，直起了身，朝久安和宋久攸鬼马精灵地挑了挑眉，扁了扁嘴，将她们拉到一边低声道：“哎，王老师傅干起活来就是这个样子，两耳不闻窗外事。我有时都怀疑他到底是太专心了才听不到我说的话，还是听到了却根本不想理我。”
久安初来此地，也不好对王老师傅多做评价，只能站在一旁尴尬笑笑表示理解。
黄雅芙摊了摊手，随意地走到一排木架前和她们说道起来：“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其实人脾气好得很，这明月里便是他一手创立的。明月里虽非官窑，可这次水陆法会要用的瓷佛有不少部件都是明月里的窑口烧的。”
久安想着方才在门口看到那用隶书题的“明月里，”又想着方才坐在那认真雕刻的老头的脸，只觉得格格不入，违和的很。
瞧着外头的题字，霁月清风，久安不求这王师傅该是多么高雅特别，也起码该是像许道宁那般的逍遥人，谁知见到的却是一皮肤发红，身体瘦削，面容却还算圆润的老头，属于是京城北市那帮老年混子的共用脸。
黄雅芙见久安面容扭曲，扯了扯嘴角问道：“久安你这是怎么了？”
久安哪能真让她知道自己方才那先荒诞的心里话，赶紧开口解释道：“没事，只是听你方才画中说只是有些部件在这做觉得很是不解。”
黄雅芙听她竟是为了这事儿想成那样，不由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你有所不知，这瓷佛之大，哪是一口气能烧出来的。这当然是拆成了好多份烧，等到了京城再拼起来。”
“那拼起来不会留缝吗？”宋久攸听了，倒是对里头的工艺更加好奇起来。
黄雅芙拿帕子掩面笑道：“这工艺之精湛，久攸多待几天多看看就明白了。这既然是拼起来的，就断不可能无缝，可这缝却也是能用雕花掩盖，或是使其成为纹理的一部分，做到天衣无缝，融为一体。”
听了黄雅芙的解答，宋久攸顿时来了劲儿，又揪着架子上摆的陶陶器问道：“那这些呢？这些是烧好的吗？为何如此暗淡无光？”
“非也，这无论是陶还是瓷，做完后上了色都得放在这晾个几天，等它硬的差不多了才能放进窑里烧。”
黄雅芙想到了些什么，眼睛一亮，跳着和宋久攸说：“我前几天刚捏了一个小陶人和一个小瓷碗——”她拉着宋久攸的手在一排排架子中搜寻着：“啊——就在这，你瞧！”
那红色的小陶人歪歪扭扭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见黄雅芙很是骄傲的样子，宋久攸也很是捧场的笑了笑：“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当然可以！”黄雅芙激动的只觉得是高山流水遇知音，难得有人愿意欣赏她的作品，想到当时做的时候还被王老师傅一顿嘲笑贬低，她这次定要让他知道是他艺术细胞不够才欣赏不来。
她激动地将小陶人下的垫板抽出，将小陶人递到宋久攸手上。小陶人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想来可以随着下批要烧纸的陶器一块儿下窑了。
宋久攸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陶人，就怕让原本面目全非的脸上雪上加霜。她拎着小陶人的腰，想看看黄雅芙是怎么处理底部的。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宋久攸磕磕巴巴地指着小陶人的底部道：“这，这，你怎么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掏了出来？”
久安在一旁听着也吓了一跳，什么五脏六腑，一个小陶人被她说的如此惊恐，不过是底部的陶泥都给掏空罢了。
黄雅芙一副老练的样子掐着腰说：“瞧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子，不过是个空心小陶人罢了。这些大的物什都得将里头做成空心才好，不然烧的时候容易受热不均，导致陶器裂开。”
宋久攸听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原是这样……话说你为何想捏一个这般难的陶人？不一般都是做些碗啊，盆的，简单的吗？”她又拿起了一旁的黄雅芙做的白色瓷碗：“像这样的。”
哪知听了宋久攸的话，黄雅芙却是一脸娇羞，看的宋久攸也是一阵莫名其妙。她低眉垂眼地拿过宋久攸手中的小陶人，摸了摸他的衣衫，带着雾色看向久安：“你瞧——”
“这穿的是男人的襟子？”宋久攸抢答道。
“他是我心悦之人。”黄雅芙压低嗓子与宋久攸说道，声音却是掩不住的清脆。
宋久攸一听居然是她心悦之人，想着也没听说太仆寺少卿之女有议亲事，满脸意外。
黄雅芙又涨红着脸看了眼久安：“这人呀久安也是见过的，你许是不知。”
“谁呀？”宋久攸又看了眼那面目狰狞的小陶人，只觉得那公子真是可怜。
“他叫楚斯年，是大名鼎鼎吕先生的唯一学生。”
“什么！”一听到是楚斯年，宋久攸哪还管得上会不会惊扰到一旁的王老先生，撒开黄雅芙的手惊呼出声。
“你有没有搞错！楚斯年——唔——”
久安连忙捂住宋久攸的嘴，尴尬地朝黄雅芙看着。宋久攸瞪大着眼睛一脸不满的看着自家姐姐。
久安赔笑道：“嘿嘿，不瞒你说，久攸也喜欢画画，一听到吕先生的名字就控制不住了。”
宋久攸扒拉着久安的手嚷嚷道：“你胡说什么！你还是不是女人，我明明是——唔——”
“嘿嘿……”久安恶狠狠的向宋久攸使了个眼色，暗示她消停下来。
“嘿嘿，她就是太激动了。你瞧，这听我一说吕先生就又控制不住了，嘿嘿……”
黄雅芙睁大着眼睛看着久安和宋久攸之间打打闹闹演戏的模样……真是没想到啊，久安还有如此暴躁的一面。
“你们闹哄哄的在干些什么！你们听听我这儿的名字！明月里！是个让清净的地方，不是菜市场！”王老师傅瞧着手中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皱着眉头，看的三人均是皮子一紧，只能不知所措的笑笑以示歉意。
进窑了，进窑了
王老师傅进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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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土垚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