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谢书言没走正门,而是带着她绕到侯府侧后一条极其僻静的小巷,从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迅速进入。七拐八绕,避开所有可能的人眼,最终进入一间位于侯府深处、由他心腹把守的书房。

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书房内烛火煌煌,映照分明。

他转身,凝眸审视眼前女子,见她粗服乱发间难掩昳丽姿容,纤细脖颈撑着巴掌大的脸,皮色苍白近乎透明,颈间静脉青蓝可见,一双桃花眸微微泛着水光,却似深潭死水,潋滟之中透着说不出的死寂。

可赵邑安,是春日里总爱蹲在紫藤花架下逗弄狸奴的小姑娘,裙裾沾染着草屑与阳光,鼻尖晒得微红。笑起来时,颊边旋出深深的梨涡,连飞扬的眼梢都盛满了光。她的白,是晨露映雪的清透,透着股从骨子里漫出来的鲜活气,像新抽的柳芽,像初绽的杏蕊,哪怕站在暮色里,周身都笼着光。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邑安的字笺?” 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一出口,他喉间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自幼长于太后膝下,与赵邑安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若非父皇母后执意将她指婚给姬夏舒,他本该是她托付终身之人。他了解她的所有,正直可靠,是她心底最可信任的港湾。

赵邑安毫无闪避地迎上他湛黑的眸子,一字一句:“表哥,我就是邑安。”

“昭兰殿那场大火,本该将我烧作灰烬。可不知为何,我又在此身中醒了过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命运的荒谬,“这身躯的主人,是定国公府庶女,姬芊楠。”

谢书言瞳孔骤然睁大,国公府庶女?姬夏舒的……妹妹?这是借尸……还魂?

“荒谬!” 他猛地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摇头,“这太荒谬了,我不信!”

“表哥可还记得,”她早料到他不会轻易相信,话就搁这儿等着他呢,“七岁那年,在慈宁宫后花园,我失手打碎了皇祖母最心爱的羊脂玉净瓶,是你,一片一片,将那些碎玉藏进袖袋里。你说,‘阿央别怕,天塌下来,有表哥顶着。’”

谢书言浑身剧震,眼中交织着巨大的冲击与挣扎,血丝瞬间爬满眼底。这件隐秘,连他们最贴身的宫人都不知碎片是如何消失的。

赵邑安知他在动摇,乘胜追击,声音沉静如水,却字字直击他灵魂:“十岁上巳节,你悄悄带我溜出宫看灯,人潮里险些走散。你在朱雀街角那家‘徐记糖画’的摊子前寻到我时,我正对着一个兔子糖画哭花了脸。你买下它塞进我手里,还刮着我的鼻子笑我是‘哭包小白兔’。”

这些深埋心底、绝无第三人能知晓分毫的儿时点滴……是她!真的是她!只有他的阿央,才记得如此清晰!

可……万一……万一她曾将这些事,告诉过某个他不认识的旁人呢?一丝顽固的怀疑,如毒藤般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心。

她踏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摇摇欲坠的眼底:“那三年前的秋狩呢?表哥不慎被毒蛇咬伤大腿,彼时我们深入围场,远离扈从,四下无人。是阿央,不顾男女大防,不顾自身安危,俯身用嘴替你吸出腿上的蛇毒。这救命之恩,这……肌肤之亲的禁忌,表哥难道也忘了吗?”

忘?教他如何能忘!

那一刻,她金枝玉叶之躯,为他甘冒奇险,唇齿触及他腿上的伤口……那滚烫的触感与决绝的眼神,早已将他灵魂烙穿,自那时起,他心中便认定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可恨……可恨她早已被许给姬夏舒那个道貌岸然的混账!若那人能珍她爱她,他纵使心如刀绞也认了。可偏偏……偏偏是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昭兰殿的那场火与他们姬家脱不了干系。

“书言哥哥,”赵邑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柔软与依恋,轻轻将额头抵向他坚实的胸膛,“无论阿央变成何等模样,对你的心永不会变。”

谢书言却像被火燎到一般,将她推开一步,呼吸急促,眼神痛苦而混乱:“对不住!即便你真是阿央,我此刻……也受不得这般亲近!”他近乎无声地低喃,更像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我……我不能对不起阿央……”

“好,知道表哥是端方君子。” 赵邑安非但未恼,反而绽开一个娇嗔又带着几分了然的笑靥,顺势直起身,目光清亮如洗,直直望进他眼底,“那此刻,表哥总该信我便是阿央了?”

谢书言的目光久久锁在她脸上,仿佛要穿透这层陌生的皮囊,看清内里那个熟悉的灵魂。

他眼尾迅速洇开一片红,喉结剧烈滚动,声音被巨大的情绪冲撞得支离破碎:“苍天……苍天有眼,宫中皆传你殁于昭兰殿大火,我……我从未信过。” 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本能地张开手臂,也想将她紧紧箍入怀中,然而目光触及那张全然属陌生的容颜时,动作硬生生僵在半空,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语无伦次:“可这……这究竟……你是怎么……”

“这些细枝末节,容后再叙!” 赵邑安打断他汹涌的疑问,此刻,属于长公主的威严与焦灼瞬间压倒了重逢的儿女情长,她声音沉凝紧迫:“宫中现下如何?我母后与坤儿可还安好?皇兄可有消息?朝臣们属意何人承继大统?”

一连串关乎国本、关乎至亲生死存亡的急问,如同冰水浇下,瞬间冻结了所有温情。她紧紧盯着谢书言,等待着他的回答。

谢书言脸上喜色瞬间褪尽,蒙上一层沉重的阴霾:“宫中暗流汹涌。大殿下已然寻回。如今拥立大皇子与拥立小殿下的势力,几成分庭抗礼之势。”

赵邑安眸光锐利:“姬家动向如何?”

“说到姬家,”谢书言眉头紧锁,难掩困惑,“一直有传闻定国公父子不睦,可此番他竟弃自己亲外甥于不顾,转而力挺坤儿,此举着实令人费解。”

“定国公可一直滞留宫中?”赵邑安追问。

“应是寸步未离。”

赵邑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便请表哥替本宫盯紧了他,一旦察觉他有任何逾矩之举,无论大小。立刻透风给御史台,让他们给本宫往死里参!”她字字淬寒,杀意隐现。

“表妹是指……”谢书言瞬间联想到某些隐秘传闻,瞬间顿悟,“明白了!”

“姬家二房呢?”赵邑安继续梳理脉络。

“自然是站在大皇子一边。”

“御林军统领赵攀?”

“亦是大皇子党羽。”

赵邑安忆起赵攀那副忠厚模样,唇边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表哥你呢?”赵邑安直视他。

谢书言斩钉截铁:“我永远站在表妹身后!”

“舅舅与大表哥之意呢?”

“父亲与兄长尚未定夺,”谢书言眼神坚定,“我会竭力说服他们,支持坤儿。”

“有劳表哥了。”赵邑安眼中忧虑深重,“坤儿年幼,皇兄心智受损,短期内难以主政。无论最终谁坐上那个位置,真正的权柄只怕早已落入姬家掌中!定国公手握禁军,姬夏舒坐拥十万定南军,便是那姬仲霆在朝堂上的分量,亦不容小觑!此成虎狼环伺之局!”

“坤儿终会长大成人,但皇兄能否复原尚未可知。若坤儿继位,姬家与皇兄血脉相连,自会护他周全;可皇兄继位,坤儿与母后孤儿寡母,恐难保命。”

她眸光骤冷,疾步近前,朱唇几乎触到谢书言耳畔。低语间,谢书言面上惊色乍现,转瞬又化为磐石般的坚毅,沉声道:“妹妹放心,为兄必不辱命!” 他凝望着她,“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顶着这张脸,回宫是行不通了。” 赵邑安指尖掠过陌生的面颊,眼底寒芒微闪,“先回姬家,再谋后招。”

“万万不可!” 谢书言急声阻拦,眉峰紧蹙,“姬家如虎狼窝巢,如何能再涉险?”

“无妨。” 赵邑安冷峭道,“如今我是姬家女,这身份便是护符。” 她目光中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望着她,喉间似有千言万语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赵邑安走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子不适道:“我记得,那场大火应已将我的身躯焚毁殆尽。可‘借尸还魂’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尚能发生,没准儿我的尸身尚在。烦请表哥进宫一趟,探明究竟。若侥幸未毁,待下葬皇陵后,设法将它取回。寻个法子,尽力保全不腐。占用他人身躯,总不好,或许日后真能寻得秘法,让我魂魄归位。”

谢书言眼眶通红,用力点头应下,却在下一秒猛地背过身去。宽厚的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压抑不住的哽咽溢出喉:“烈火焚身……你该有多痛……多痛啊……“他泣不成声。

“不痛。” 赵邑安的声音异常轻柔,再次踱步至他面前。纤白的手抬起,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惜,几欲落在他因强忍呜咽而剧颤的肩头,却在最后一刻,指尖微滞,缓缓收回,蜷缩在袖底。

她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圣洁的平静:“原来人在魂飞魄散之际,真能得见最思念之人。那一刻,我看见了父皇,他就站在那焚尽一切的烈焰深处,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我是牵着父皇的手,在他温暖的安抚里,安然合上眼的。”

赵邑安将目光收回,轻轻落在谢书言脸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真的,一点也不痛。”

他只是凝望着她,喉中梗塞,一个字也吐不出,唯有滚烫的泪,汹涌地、无声地,从赤红的眼眶中不断砸落。

她低低叹息一声。若论这世间男子,除却父皇,待她至诚至深的,莫过于眼前之人。此番历经生死,她忽然看透了:那些权柄倾轧、明争暗斗,不过浮云过眼,索然无味。只求坤儿能承继大统,得贤臣良将辅弼,保得山河稳固,黎民安康,于愿足矣。既已身死,纵有奇缘能复归旧躯,那九重宫阙……她也决意不再回了。

赵邑安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一点点拂去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湿痕。就在帕子离开他脸颊的瞬间,她忽然抬眸,那双眼中流转的波光,竟是从未有过的温软潋滟。嗓音低回,带着一丝娇怯的柔:“倘若终究回不了那副躯壳……” 微微倾身向他,脸颊泛起薄红,眸光如丝,缠绕住他,“我便以这姬家女的身份,嫁与你为妻,表哥……可愿?”

她既已改换身份,又无婚约束缚,只需解决与安郡王婚事,便是自由之身。届时他身为侯府二公子、朝堂新贵,定国公自无不允之理。

谢书言猛地抬眼!

直直撞进那双蕴藏着熟悉灵魂的眸子。刹那间,眼前这张全然陌生的容颜,与他镌刻在骨髓深处、日夜描摹的眉眼,在剧烈的心跳与朦胧的泪光中,轰然重叠!形骸的藩篱在灵魂的辉光下彻底坍毁,化为唯一、不容错辨的烙印。

“愿意!” 声音沙哑,却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他眼底翻涌着浓到化不开的炽热,“无论你是赵邑安,还是姬芊楠,只要是你,只要这灵魂是你,我便愿意。千千万万遍,至死不渝!”

再无法抑制,他狠狠将眼前人箍入怀中,下颌紧紧抵住她柔软的发顶,破碎的低喃滚烫地烙在她耳畔:“阿央……我的阿央……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一声声,一遍遍,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灵魂深处的确认。

赵邑安闭上眼,埋首于这令她心安的温暖怀抱。从生到死,烈焰焚身;从死到生,寄魂他人。这短短时日的跌宕,早已耗尽了她神魂俱疲。

真想……就这样沉溺下去。

可她不能。

“对了,” 她在他怀中微微仰起脸,声音里还带着丝依恋呢喃,问出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问题:“表哥可曾听闻,安郡王又要续弦了?”

谢书言闻言一怔,困惑地摇头,“未曾听闻,怎地突然问起这个?”

赵邑安面上倏然掠过一丝冰冷了然,从他怀中直起身,“姬家,我那‘好父亲’,正要将这身体的原主——姬芊楠,送给安郡王那老匹夫做第五任填房!”

“什么?!” 谢书言瞳孔猛缩,一把攥住她手腕,“你万不能再回去,留下来,我护你周全!”

“表哥放心,”赵邑安目光沉静,“你只需明日早朝前,将此消息在京城内外散开即可。”

目光交汇一瞬,谢书言已全然明了她的用意,亦知劝阻无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力相助。

“我得走了,”赵邑安瞥向门外,“那小丫头是个忠心护主的,此刻还在门口等着,久了恐惹人生疑。”

三言两语,利落敲定下次联络地点与暗号,她便在谢书言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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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她借尸还魂仇人府
连载中不语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