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熙二十一年仲夏,隆熙帝驾崩。
赵邑安记得分明,那夜昭阳殿的石榴花开得泼天血红,沉甸甸压得枝桠几欲触地。
值夜太监挑着白纸灯笼疾行,灯影掠过宫墙惊起寒鸦,哑啼混着灵前诵经声在殿宇间回荡,哀鸣比殿中刻意拉长的悲号更刺耳。
殿内,弥漫着昂贵的香料和死亡缓慢发酵的酸楚。楠木的巨大棺椁,无声地吞噬了所有光线,也吞噬了那个曾将她举在肩头,笑言要为她“摘星揽月”的男人。
赵邑安一身素缟,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静若寒潭。世上最疼她的人去了,她眼底却枯涸得榨不出半星子泪。父皇缠绵病榻太久了,久到她早将这场生死诀别在心头预演了千百遍。每思及此便泪落如雨,真待楠木棺落地,反倒似卸下千钧担。
此刻再震天的哀恸,也填不满帝王身后那道裂开的、名为“权力”的深渊。
身侧,她的母后,大徵曾经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只剩一具被悲伤抽空骨头的躯壳。倾城绝色在泪痕里凋零,美得惊心,也危如蝉卵。
另一侧,嬷嬷怀中的幼弟坤儿,兀自沉在无知的梦乡。粉嫩的脸颊随呼吸微微起伏,与满殿的死亡气息格格不入。
彻夜未眠的酸涩刺得眼眶灼痛,赵邑安刚阖眼欲歇,指尖触到幼弟温热的袖角,眼睫猝然掀起!虎狼环伺,暗流汹涌。她怕自己阖眼的须臾,那细弱的鼻息便会悄无声息地断绝。
三道素白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长长地投映在地上,扭曲、拉长,如同三条搁浅在命运滩涂、等待未知裁决的鱼。前路茫茫,吉凶未卜,唯有那殿外石榴花的浓重血色,泼洒在窗户上,无声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
“公主,不好了,大殿下没影儿了。”
赶来报信的小太监几乎是扑到她耳边,声音被灵堂里山呼海啸般的哭嚎吞噬了大半。赵邑安只捕捉到零星的词句,心猛地一沉。待那太监脸色煞白地又凑近嘶喊一遍,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方才因麻木而维持的镇定瞬间粉碎。
皇兄不见了?
她霍然起身,目光如炬扫过周遭悲泣的人群,迅速点出八名隐在暗处的心腹暗卫,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寒:“护好母后和坤儿,寸步不离,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留下这斩钉截铁的命令,她甚至顾不上仪态,一把拎起繁复沉重的孝服裙裾,疾步如风冲出昭阳殿。
原本的计划,在她脑中清晰如刻:只需静待朝会。司礼监大太监当众展开那道明黄遗诏。坤儿由母后牵着,一步步踏上那象征至高权力的蟠龙金阶,坐上冰冷的龙椅。当幼弟用稚嫩童音念完“皇天眷命”的套词,她便自那玄漆盘龙金柱的阴影后转出,命人宣读父皇的另一道旨意:“皇帝年幼,太后伤恸,着长公主赵邑安摄理朝政。”
她深知,这通往权力巅峰的路,绝不会铺满鲜花。荆棘与陷阱才是常态。
派去传召的几位老臣,也该到了。她原想秘不发丧,待重臣齐聚,在灵前扶幼帝即位,以定乾坤。岂料,父皇驾崩的消息,竟如长了翅膀,不胫而走。
此刻,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皇兄赵城乾竟如人间蒸发,杳无踪迹。
赵城乾,曾经的嫡长太子,若非三年前秋狩那场意外坠马,摔损了神智,又怎会落得如今虽居东宫、却与废黜无异的光景?
可他身后站着的,是手握京畿三万禁军的定国公府——他的母舅家,倘若寻不回皇兄,让姬家抢先一步找到,他们若不顾父皇明旨,强行拥立这心智不全的废太子登基,届时,坤儿,她那只有六岁的幼弟,焉有命在。
念头及此,赵邑安只觉身上孝服仿佛瞬间浸透了冰水,又沉又冷地贴在脊背上。三伏天的闷热与灵堂浓烈的香烛气息交织,化作粘稠的汗浆,顺着她的脊柱沟壑蜿蜒滑落,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冰冷战栗。
她停下急促的脚步,微微喘息,抬起自己那纤细得手腕,腕骨伶仃,连一只寻常的玉镯都显得沉重不堪。可此刻,这双看似脆弱的手,却要被迫托起母后与坤儿的性命,托起这足以倾覆天地的千钧重担!
赵城乾的侍从皆在殿外守候,连平日寸步不离的内侍也于廊下侍立,偏就寻不见他踪影。大半个禁苑搜寻殆尽,蹊跷的是竟无宫人曾见他踪迹,她思忖片刻又折返身朝宫门疾行。
羽林军统领赵攀按刀迎上:“殿下明鉴,今夜出宫的全是报丧信使。宫门弟兄瞪眼守到现在,莫说大殿下,便是只飞蛾也难越门缝
赵邑安颔首:“赵统领辛苦。辰时之前,除却四位大臣,任凭何等令牌皆不得放行出入。”
“末将领命!”赵攀抱拳应是,抬首见她眼底血丝密布,放柔声音:“公主节哀。”
“好。”
她唇边浮起浅淡苦笑,转身时孝衣曳起微尘。单薄身影没入宫灯未及的幽暗处,似一袭被风卷入深庭的素帛。
七拐八绕走到处荒僻宫院,赵邑安抬头望见门匾上锈迹斑斑的“昭兰殿”三字。
她摆手止住随从:“不必跟来。”
“公主!”玉珠急得攥紧帕子。
“皇兄不喜人进此处。”赵邑安提起裙裾踏上石阶,湿漉漉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朽木呻吟。
此处原是先皇后被废后居所——赵城乾生母的冷宫。从前他失踪,有几次蜷在这里。
院里荒草漫过石阶,寝殿蛛网垂帘。赵邑安里外寻遍,连床底都探过手去摸,只触到满把冷灰。
忽然她醒过神来:皇兄哪能躲过满宫眼目跑到这儿?
走到积尘的床榻边坐下,忆起赵城乾每次来此都赖着不走,他就伏在这污旧的床榻上,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咽着唤“母后,孩儿想你”。
皇兄是个可怜人,思及此,念及往后,赵邑安眼眶微湿,她轻唤了声“皇兄”。
“公主妹妹”。
赵邑安猛地弹身而起。这嗓音分明不是赵城乾的,惊雷劈进天灵盖,冷宫怎会藏人?
待看清门边那张面孔,她周身血液霎时冷凝,拔足便向殿门冲去。指尖方触及门环,“咔哒”一声铁链绞紧的锐响碾碎了最后希冀。
“玉珠!开门!”她发狠撞向门扉,门外死寂如坟,回应她的唯有门扇“吱呀”晃动的涩响。
此刻方彻悟,自她踏入这院落起,便已身陷罗网。
腿一软,顺着门扉滑坐于地。方才疾奔的热汗此刻凝作冰针,密密刺入骨缝。母后同坤儿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他们……他们此刻可还安好?
赵邑安的心如同被架在烈焰上炙烤,她必须寻思脱身之策。
她又折返殿中。
那男子孑然立于破殿中央,素白衣袂拂过满地尘灰。
他生得极俊,雪白的皮肉,若新柳临风的身姿。眉如远黛青山,眸似寒潭沉墨。唇边那抹笑意,似残雪映冷月,清辉惑人,近前却觉冰棱刺骨。
三载未见,这副皮囊竟愈发妖异,摄人心魄,不似凡尘中人。
他身形高过赵邑安一头,此番见了她亦不行礼,赵邑安需得仰首方能与他视线相接,仿佛他方是那凌驾众生之人。
她齿关暗咬,竟寻不到合宜称谓。
“公主妹妹不识故人了?”
不识?此人劣迹早刻进她骨缝,三载光阴不曾磨灭半分。
三年前秋宴上,他假借醉意打翻她案上甜羹,滚烫杏仁露泼满她前襟,非但毫无歉意还抚掌笑叹:“牡丹泣露,果然绝色。”
“认得。”赵邑安指甲掐进掌纹,“定国公家大公子,姬姓,名夏舒”。
她先前一直随赵城乾唤他表哥。
姬夏舒未料她此刻会如此称谓,不禁哑然失笑:“公主妹…”
“姬大公子,莫再一口一个妹妹!”
赵邑安截口冷斥:“本宫是你八竿子也攀扯不上的妹妹!” 声音清冽,带着疏离。
“哦!”他闻此言非但不恼,眼尾笑痕反倒深了几分,缓步踱至赵邑安面前:“称妹妹确有不妥。”
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如同验看货物般,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扫过,眉梢挑着毫不掩饰的轻佻与玩味,声线裹着黏腻的流气:“我们即将结为夫妻,成婚之后,”刻意稍作停顿,笃定地宣告,“自该唤夫人。”
赵邑安见他这般放浪形骸,心头厌恶翻涌,连退数步拉开间距,强抑怒意道:“姬公子无故囚禁本宫,究竟意欲何为?”
姬夏舒避而不答,反诘道:“您说呢,邑安长公主?”
“父皇早有明旨,他百年之后,三月之内,外郡将领不得入京。”赵邑安眼风如刃扫过他面庞,“姬公子身为镇守西南的主将,此刻岂该现身宫闱?”
“公主所言极是,”姬夏舒扼腕轻叹,“然臣乃奉祖母病危家书星夜驰归,昨夜方至。本欲面圣陈情,怎奈...”他面露悲戚,“终是迟了一步。”
“先皇素以仁孝治天下,若知臣见亲情切,定不忍加罪。”
鬼话连篇,赵邑安暗自切齿,若父皇在世,早将你这逆贼千刀万剐。
“纵使归京事出有因,”她冷声逼问,“此刻囚禁本宫,又当何罪?”
“公主此言差矣,”姬夏舒突然逼近,潋滟凤目凝望着眼前虽容色憔悴、却周身难掩雍容气度的女子,神色恳切道:“臣此番归京,非仅为探视祖母,亦因闻悉先皇沉疴缠身,想着着你我早日行冲喜之仪,岂料……”他喉间挤出两声哽咽,“陛下竟龙驭宾天。”
赵邑安见他这般惺惺作态,胃里似吞了蝇虫般翻搅作呕。
“臣不过渴盼与公主多些亲近。” 言毕,他再进一步,身形如影随形般欺近,咫尺之距瞬间化为乌有,躯体几乎贴上她冰冷丧服的瞬间,赵邑安腰肢如弱柳迎风,足下急旋,极巧的堪堪错开身子。
四目相对间,他竟窥不透他眸中半分虚妄,唯有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恶劣的探究。
真真厚颜至极,扯谎连眼睫都不曾微颤。这登徒子,竟敢如此放肆!
“姬公子说这话,良心可还安稳?” 赵邑安强抑住翻腾的怒火,唇角勾起冰冷的讥诮,声音清越如碎冰,“满京城谁人不知,公子为躲这桩婚约,可是在边关逍遥多年,乐不思归呢?”
“公主冤煞臣了!”姬夏舒摊手作委屈状,“您金尊玉贵天潢贵胄,臣不过想挣足军功,方配得上凤仪。”
“哈!”赵邑安忍俊不禁,“姬公子莫要笑煞本宫。”
她掩唇轻笑,眸底掠过寒星似的冷光:“好个舌灿莲花的本事,当年旧事本宫不提,真当忘却了不成?”
姬夏舒眼尾不自觉地抽了抽,倏然侧首避视。
赵邑安也不纠缠,径自踱到窗边。斑驳窗棂漏进几缕残光,映得她侧影孤峭如竹。“何须虚情周旋?母后与坤儿孤儿寡母,更无外戚依仗。这龙椅无论皇兄或幼弟坐,终须仰仗姬家扶持。”
“公主当真如此作想?”他抱臂倚柱,审视着那道绰约背影。
“不知先皇的意思是需要姬家扶持哪一位呢”
殿内寂然良久,赵邑安才缓缓开口:“公子当知父皇久病缠身。若属意坤儿,何不早立储君?”她忽然转身,云鬓素花随动作轻颤,“皇兄乃嫡长太子,承继大统名正言顺。若非...若非他心智受损...”语至哽咽处,广袖掩面。
姬夏舒眸色渐沉,这女子莫不是拿他当痴儿糊弄?
“听公主之意,先帝未留遗诏?”他脸一跨,冷笑道。
“有口谕。”赵邑安猝然逼近,迎着他期待中冷艳凌厉的眼神,下颌微扬,一字一顿道“曰:本宫与公子的婚约,就此作废。”
“好个死无对证!”姬夏舒猛离廊柱,袍摆掀起冷风,“是圣谕还是公主金口玉言?”
赵邑安摊手耸肩:“公子不信,本宫奈何?”
“赵邑安!”暴喝声震彻宫殿,他修长手指扼住她玉颈,俯下身,灼热气息喷在她耳际:“还看不清处境么?”
姬夏舒指节稍一施力,赵邑安瞬时已喘不过气来,窒息感汹汹袭来,她艰难地断续道:“本宫…所言…俱是实情…”
“还敢狡辩!”
他怒喝一声,掌中力道骤增,面庞如覆寒霜般阴鸷骇人,扼杀的动作却从容不迫,仿佛此刻钳制的并非活人颈项,而是一件死物。
赵邑安整个人已被窒息感吞没,只觉耳畔嗡鸣渐起、视野渐趋模糊,四肢气力亦在寸寸流失。
俄顷眼前一黑,神志短暂涣散后又猛地聚拢——他终究松开了手。
赵邑安大口大口饕餮般喘息,她望着眼前这形同疯魔的陌生男子,腿脚发软、踉跄后退。
背过身倔强得将头高高抬起,泪蓄睫帘。她半生骄矜,何曾受此折辱!
“公主既无诚意,”姬夏舒慢条斯理活动指节,睨了眼瑟缩轻颤的女子,“便在此静思己过吧。”
鞋子踏过满地尘灰,步履如风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