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的阴霾随着周炳坤、孙德海锒铛入狱、家产抄没而稍稍散去。宋青禾夙兴夜寐近一月,终于将这盘根错节的贪腐网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然而,他心中那根最紧绷的弦却始终未能放松——周、孙二人与镶亲王瑞鹤鸣之间那隐秘却至关重要的往来线索,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任凭他如何撒网探寻,竟连一丝涟漪也未曾激起,干净得令人心悸。
启程回京的前夜,驿站灯火通明,仆役们正忙碌地收拾行装。就在这当口,一辆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驿站门外。车帘掀起,一身玄色蟒纹常服的瑞鹤鸣踱步而下,脸上挂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仿佛只是路过,又似专程等候。
“宋相辛苦,”瑞鹤鸣声音温醇,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宋青禾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姿,“襄阳月余,雷霆手段,肃清蠹虫,本王在封地亦有所耳闻,实乃社稷之幸。”
宋青禾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执礼道:“王爷谬赞。臣奉旨行事,职责所在。些许宵小,不足挂齿。”他刻意略过了“封地”二字,也避开了对方可能提及的“牵连”。
瑞鹤鸣轻笑一声,仿佛看穿了他的谨慎:“宋相明日便要返京,今夜月色尚好,不如随本王去听一出戏?这襄阳‘云韶阁’新排的《铁甲志》,正唱到精彩处,错过可惜。”
这邀约来得突兀且意味深长。宋青禾心知肚明,这绝非寻常消遣。他目光沉静地迎上瑞鹤鸣的视线,那视线深处似有寒冰与火焰交织:“王爷相邀,臣,自当奉陪。”
云韶阁今夜被包了场,空旷的大厅里只设了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戏台上灯火通明,锣鼓点密集如雨,正上演着一场金戈铁马、惊心动魄的**大戏——《铁甲志》。戏中那位权倾朝野、身披玄铁重甲的大将军,正率领着麾下精锐亲兵,兵围皇城,剑指御座!他声若洪钟,唱词铿锵,字字句句皆是控诉君王昏聩、朝纲不振,字里行间却掩不住那滔天的野心与戾气。
宋青禾端坐席间,目光落在戏台上,仿佛看得专注。瑞鹤鸣斜倚在宽大的紫檀座椅上,指尖随着锣鼓点轻轻叩击扶手,状似随意地开口:
“宋相看这大将军,如何?”瑞鹤鸣的声音不高,恰好盖过戏台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宋青禾耳中。
宋青禾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未移:“位极人臣,手握重兵,甲胄加身,威风凛凛。”
“威风是威风,”瑞鹤鸣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可惜啊,棋差一着。你看他,只道自己兵强马壮,算无遗策,却忘了这京城九门,人心向背,终究不是几块铁甲能裹挟得了的。更忘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宋青禾,“这朝堂之上,还有一位洞察秋毫、忠贞不二的丞相在。”
戏台上,大将军正唱到激昂处:“……昏君无道,宠信奸佞!这锦绣江山,岂容尔等鼠辈糟蹋?今日,便由本帅替天行道,重整乾坤!” 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宋青禾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王爷此言差矣。戏文而已,当不得真。这大将军,看似算尽天时地利,实则犯了三忌。”
“哦?”瑞鹤鸣挑眉,身体微微前倾,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愿闻宋相高见。”
“其一,名不正则言不顺。起兵谋逆,无大义之名,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纵有铁甲百万,也难逃‘乱臣贼子’四字定论,民心岂会归附?”宋青禾目光如电,扫过瑞鹤鸣,“其二,小觑了君王。君王再是……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再是看似无为,亦是天命所归,九五之尊。龙椅之下,自有其不可测的底蕴与后手。其三,”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瑞鹤鸣深邃的眼眸,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便是太过轻视朝中肱骨!以为除掉了几个碍事的,便可只手遮天。殊不知,总有人……愿为这瑞朝江山、为君王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纵螳臂当车,亦在所不惜!”
他最后几句话,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金铁交鸣之音,清晰地盖过了戏台上的厮杀呐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寂静的雅间里。空气瞬间凝滞。
戏台上的厮杀也到了尾声。那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终究被勤王之师重重围困。他披头散发,重甲破碎,在绝望中发出最后的嘶吼:“天不佑我!非战之罪也!”随即被乱箭穿身,轰然倒地。象征着他野心的玄铁重甲散落一地,在灯火下泛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鼓乐声歇,大幕缓缓落下。雅间内一片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瑞鹤鸣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阴鸷。他缓缓鼓掌,掌声在空旷的雅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
“好!好一出《铁甲志》!好一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瑞鹤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宋相果然目光如炬,见解独到。这戏文里的道理,说得透彻。只是……”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宋青禾笼罩其中,语气陡然转厉,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威胁,“宋相也需明白,戏文是戏文,现实是现实。戏台上的胜负,不过伶人粉墨,博君一笑。而现实中的棋局,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宋相才智卓绝,更应懂得审时度势,莫要……引火烧身,连累了不该连累的人。” 最后一句,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宋青禾腰间——那里悬着一枚瑞昭公主所赠的羊脂玉佩。
宋青禾亦缓缓起身,身姿挺拔如松,毫无惧色地迎向瑞鹤鸣迫人的目光。雅间内灯火通明,却仿佛有寒流在两人之间涌动。
“王爷教诲,臣谨记。”宋青禾的声音沉稳依旧,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然臣之所行,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中为社稷。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至于引火烧身……”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锐如刀的弧度,“臣这把‘火’,向来只焚魑魅魍魉,不伤无辜黎庶。王爷……多虑了。”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火石在激烈碰撞。瑞鹤鸣眼中杀机一闪而逝,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但愿宋相……永远能有这份底气。”瑞鹤鸣拂袖转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夜已深,本王就不耽误宋相收拾行装了。山高水长,宋相……一路保重。” 最后四个字,拖得又长又重,如同淬了毒的冰棱。
言罢,他不再看宋青禾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雅间,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戏楼走廊,渐行渐远。
宋青禾独自立于雅间窗前,楼下戏班收拾道具的嘈杂声隐隐传来。他望着瑞鹤鸣马车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寒潭。戏台上大将军的结局犹在眼前,瑞鹤鸣那充满杀意的警告犹在耳畔。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温润的触感传来,脑海中浮现出瑞昭含忧带嗔的容颜。
襄阳的贪腐案虽破,但真正的风暴,那场足以颠覆整个瑞朝的风暴,其源头和核心,正狰狞地显露出獠牙。而回京之路,注定不会太平。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压下,转身离开这充满隐喻与杀机的戏楼。月光清冷,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和通往京城的漫漫长路。
马蹄踏过京畿官道的最后一段尘土,巍峨的京城轮廓已在望。然而,正如宋青禾所料,这最后的坦途亦非安宁之地。行至一处林木稍密的岔口,十数名蒙面死士如鬼魅般骤然发难!箭矢破空,刀光乍现!
“戒备!”宋青禾厉喝出声,反应迅捷如电,长剑已然出鞘,寒光匹练般卷向近身的敌人。王捕头与亲卫们亦是身经百战,瞬间结阵迎敌。战斗爆发得突兀,结束得也快。来袭者虽悍不畏死,却似只为阻挠惊扰,并非死战到底。片刻之后,地上已躺倒七八具尸体,余者见势不妙,迅速遁入山林。
“大人,您没事吧?”文浩警惕地环视四周,急声问道。
宋青禾气息微促,肩胛处被刀风扫过的衣衫裂开一道口子,所幸未伤及皮肉。他摇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地上的尸体。文浩已蹲身翻检,扯开一名死士的衣襟,露出肩胛处一个清晰的祥云刺青。他面色凝重地看向宋青禾:“祥云纹……果然是镶亲王豢养的死士。看来王爷是铁了心,即便我等已近京城,也要‘敲打’一番,给我们提个醒,更是……给京城里的人看。”
宋青禾面无表情,蹲下身,用一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刃上犹带温热的血迹。那殷红的色泽在寒铁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仿佛无声地诉说着襄阳未了的恩怨和京城将至的凶险。“清理痕迹,速速入城!”他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镶亲王的警告,他收到了,但这只会让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一行人带着未散的肃杀之气,风尘仆仆地踏入京城东门。喧嚣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与方才林间的生死搏杀恍如隔世。宋青禾紧绷的神经尚未完全松懈,便听得前方锣鼓喧天,唢呐齐鸣,人声鼎沸如潮。
只见一支极其煊赫的接亲队伍正迤逦行来,几乎占据了整条御街。新郎官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一身大红喜服,金冠束发,端的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紧随其后的八抬大轿披红挂彩,流苏摇曳,轿帘紧闭。再往后看,那妆奁队伍更是绵延不绝,朱漆描金的箱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绫罗绸缎、珠宝玉器仿佛不要钱似的堆叠其上,引得围观百姓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好家伙!这排场,怕不是哪家王公贵胄娶亲?”
“快看快看,新郎官是张太傅家的嫡孙,张允谦张公子!娶的是……”
“哎呀,这还用猜?这十里红妆的天家气派,除了宫里那位刚过十七芳龄的瑞昭公主,还能有谁?”
“可不是嘛!公主金枝玉叶,寻常勋贵哪配得上?也就张太傅家清贵,书香门第,公子又一表人才……”
“啧啧,公主这年纪,搁在民间是晚了点,十三四岁出嫁的姑娘多的是。不过天家贵女嘛,自然要挑顶顶好的!”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瞧瞧这嫁妆,瞧瞧这新郎官的气度……”
百姓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一句句扎进宋青禾耳中,也狠狠刺入他心底最紧绷的那根弦——“瑞昭公主”、“十七芳龄”、“张太傅的孙子”、“天作之合”……这些字眼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瑞昭临别前那句“母后已为本宫选好了夫婿,不日将昭告天下”的话语瞬间回响,与眼前这刺目的红、喧天的喜乐、百姓的艳羡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勒马退至道旁,目光死死锁住那顶华丽却隔绝了视线的八抬大轿,仿佛要将那厚厚的红绸帘幔灼穿。理智告诉他,昭告天下需要时日,不该如此仓促,但眼前这浩荡的迎亲队伍、百姓笃定的议论、新郎官的身份……一切的一切,都指向那个他最不愿相信的可能。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怒意混合着撕裂般的痛楚,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一夹马腹,冲到了队伍正前方,厉声喝道:
“停下!”
声如寒冰裂玉,带着凛冽的威压与不容抗拒的煞气,瞬间盖过了喧嚣的锣鼓!
正春风得意的张允谦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止惊得一愣,待看清拦路之人竟是当朝权势赫赫的丞相宋青禾时,脸色微变,慌忙翻身下马,恭敬地深施一礼:“下官张允谦,拜见宋相!不知相爷拦下喜轿……” 他话音未落,便见宋青禾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竟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骇人风暴,死死钉在他身上那刺眼的红袍上,那目光仿佛要将这喜庆的颜色焚烧殆尽!
宋青禾根本无暇理会张允谦,他眼中只有那顶象征着他可能永远失去瑞昭的花轿!他甚至未下马,右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似乎下一瞬就要拔剑出鞘,去挑开那隔绝了他视线的、该死的红布!他要亲眼确认,那里面坐着的,是不是他日夜挂念、誓要守护的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仿佛凝固的窒息时刻,一个清泠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如同穿过鼎沸人声的清泉,清晰地在他身后响起:
“宋青禾……”
这声音!
宋青禾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贯穿!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恐慌,都在这一声呼唤中瞬间冻结。他猛地回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家客栈的二层轩窗下,一道纤袅的身影静静伫立。她身着素雅的藕荷色云锦长裙,乌发轻挽,只簪了一支素玉簪子,在这满街刺目的红与喧嚣中,宛如一株悄然绽放的幽兰。她正望着他,那双秋水般的明眸中,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惊诧,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终于得见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襄阳的风雨,回程的杀机,京城的流言,眼前这荒唐的迎亲……所有的一切,都在看到这张日夜萦绕心头的容颜时,轰然退散。宋青禾握着剑柄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深深镌刻进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