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晗深深地看了莫待一眼:“现在城封了,天牢的护卫撤了,想给萧尧传信的人我也都杀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听莫公子安排。”
莫待知道他想看自己的手段,也不说破:“你去见你母亲,让她放开了哭闹,要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闹得你不胜其烦。之后你就回停云居睡觉,不睡到日上三竿别起床。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他活动着手腕道,“我先去凤来客栈取酒菜和伤药,然后去帮朋友杀几个人。挑选侍卫的事明日再说。”
谢轻晗没问他要杀谁,也没问为什么要挑选侍卫,扭头就走,步速非常快。
莫待自言自语道:“嗯,这个同路人还凑合,不聒噪。”
谢轻晗的心情突然就变好了,他有点想笑,便越走越快。
莫待换洗完毕,取了酒菜算着时辰踩着点走进天牢时,正赶上谢轻云跟一群蒙面人打的难分难解。他手脚都戴着镣铐,行动极不方便,左推右挡已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莫待停住脚,靠着石墙看热闹:“嚯,这么狼狈的谢三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眼福……”
谢轻云于百忙中回头:“你站那么远干嘛?还不赶紧来帮忙?忍心看我被人当靶子?”
莫待不但没去帮忙,反而胆怯地缩了缩脖子:“管我什么事?临走的时候长风千叮万嘱,叫我谨慎行事,切莫惹了是非,伤了自己。我是好孩子,我要听他的话。”
“一个人头换一壶上好的醉红尘。考虑考虑?”
“败家子!他们值吗?一天天的就知道乱花钱。”
“那一个人头换我替长风跑腿一天?两天也行。”
一个蒙面人提剑朝莫待刺去,莫待闪身避过:“我俩价钱还没谈好,你别找我行不?没好处我不帮忙,你们继续。”那人不答话,反手又是一剑。
“对,找他去,他身上有钱。”谢轻云笑道,“好兄弟见者有份,别白跑一趟。”
又一个蒙面人冲到莫待面前,剑尖直指他的眉心。莫待沉了脸道:“要我的命可以凭本事来取。想要我的钱……哼,本事再大本公子也不给。”他一手托着酒菜,一手朝蒙面人拂去。不过两招,那群人便一败涂地。为首的见势不妙,一个眼色后带头朝牢房外冲去。莫待抓起地上的干草随意撒出,脚下没有停顿:“我给你带了最烈的酒。”
谢轻云数着数,看着接连倒地的蒙面人问:“留喘气的没有?”
“留着糟蹋粮食。”莫待放下酒菜,又放了一小瓶药粉在酒壶旁:“你负责收尾。”他顺着墙根往外走,绕过尸体出了牢门,生怕沾上了蒙面人的血:“明天中午见。”
谢轻云追着喊:“你不陪我喝酒了?”
莫待折回他面前,双眼圆睁,语气十分凶狠:“陪你喝酒?照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得哄哄你,给你压压惊?你几岁了?”
“一百岁也想要你陪在身边。不行么?”
“不行。我忙着骗人。”莫待用笛子戳着谢轻云的胸膛,凶神恶煞地道,“再敢说一句废话,酒菜就都没有了!”
谢轻云握住他的手,摸了摸他的头:“看见你我就安心了。”
莫待甩开手,嫌弃地拍了拍被摸的地方:“我跟你很熟么?”
“我只是单纯地表达一下心情,没有别的意思。这也不行?”
“不行。说话就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
“我错了,你别生气。”谢轻云蹲下身,呻吟道,“奶奶的,疼死我了!”
莫待脸色一变,急道:“怎么了这是?伤到哪儿了?”
“刚才被那家伙狠狠踹了两脚,估计是伤到腰椎了。”
“怎么不早说?”莫待边说边去解谢轻云的衣服,“腰可不是闹着玩的,快让我看看。”
“这……这不太好吧?”谢轻云按住腰带,很不自在。“我摸你的头你都不愿意,又怎能让你看我的腰。那你还不得拆了我?”
“这不是一码事。”莫待拍开谢轻云的手,神色庄重,“我是大夫,我要给你疗伤。”
“阿呆,你很担心我?”谢轻云的声音轻柔得宛如一团云。“跟我说实话,别骗我!”
“实话?实话就是,倘若你有个好歹就没人养我了……”莫待闭了一下眼,口气缓了下来,“你是我的钱袋子,你有个好歹我太不划算了。嗯,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真好!”谢轻云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阿呆,我真的好开心!”
“你……你骗我?”莫待伸向他腰间的手放了下来,“你没有受伤?”
嗅着那股清雅的药香,谢轻云真想就死在这一刻:“是,我骗你的。你杀了我吧!”
“没受伤就好。”莫待明显松了口气,一扭身出了谢轻云的怀抱,用少见的温和眼神注视他片刻,啧啧两声,“多大岁数了还撒娇,也不嫌丢人。”
谢轻云痴痴地看着眼前人,笑得像个傻子:“我说过,就是再活一百岁、再活一百个轮回,我也还是想要你陪着我,哄着我。”
“瞧你这点出息!歇着吧,本公子找美人风流快活去了。”莫待双手拢在袖中,慢慢晃出天牢,踩着满地月光到了颜槐玉下榻的别馆。
谢轻云直挺挺地倒向草堆,不在乎身边到处是冒着热气的尸体,已幸福的灵魂出窍。
这个时候,颜槐玉刚喝完养生汤,正躺在摇椅上纳凉。他很胖,身体的宽度已快超过椅子的宽度,好像他的肉随时都有流下来的危险;他很白,白得像在最白的白面里滚过,又像一截两头一样粗的大白萝卜,冒着水汪汪的光;他的头发很黑,年纪一大把也找不见一根白发;他的声音很柔,如果忽略掉那与众不同的尖与细,很像男女**时的温言软语;他的动作很敏捷,这一点在他折磨奴婢时体现得淋漓尽致,再瘦小灵活的人也躲不过他举起的巴掌与鞭子。他对着月亮,端详着玉片般的指甲与嫩笋似的手指,眼里闪烁着泪光——他被自己的美给感动了!
莫待先将一盒色泽均匀,大小一致,圆润饱满,没有瑕疵的珍珠伸到颜槐玉面前,然后才说话:“公公的东西掉了。”
颜槐玉没接盒子,一半情绪还陷在感动中:“大半夜的,这是干嘛呢?”
“在下路过,见公公还没安寝,斗胆进来讨杯茶喝。”莫待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动手倒了茶却端着没喝。“有件事想跟公公说说,今天晚上有人想刺杀谢轻尘和谢轻云,未果。这帮家伙太坏了,竟敢在公主生辰之日闹事,还嫁祸他人,说是受了公公的指示,欲杀谢家人替赛貂蝉报仇。他们胡说八道,颠倒黑白坏您名声,简直岂有此理!在下最气这种不讲义气的人,一怒之下把他们都杀光了。”
颜槐玉显然不信:“你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一个都没有留。这种缺德带冒烟的玩意,留着干嘛用?”
“也是。”颜槐玉思忖着莫待话里的真实性,敷衍道,“这种人留着也没用,就该斩尽杀绝。你做得好!”
“多谢公公夸奖。对了,公公带来的侍卫也被在下杀了。”
“你说什么?你把侍卫也杀了?”若换作旁人,或许早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了。颜槐玉也想,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胖得过头了。他喘着粗气,似乎气得不轻。“你怎么敢?他们都是圣上的人!你不怕灭九族?”
“我八族都往生极乐了,剩下的一族就是我自己,圣上爱诛就诛吧。”莫待又摸出一大叠金叶子放到颜槐玉手边,“我知道公公不喜欢银票,喜欢真金白金。这个就权当给公公买茶喝,您消消气。”
“休想拿这劳什子堵咱家的嘴!敢杀皇家侍卫,疯了吧你?”颜槐玉说着气话,气势却明显弱了。“如此大胆妄为,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公公结盟。我给您富可敌国的财富,您替我护翩妃娘娘的周全。”
“翩妃娘娘?你说的可是前些日子刚进宫的那位主?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未进宫前,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惜,人心易变。如今她成了圣上的女人,在宫里艰难求生。我对她余情未了,心疼她,想拜请公公多多照拂,在她摸黑走夜路时替她留一盏灯。”
“哟,看不出来嘛!这冷血无情的竟还是个痴情种。”颜槐玉捋着垂在胸前的头发,拿腔捏调地道,“咱家身为内侍首领,替各宫娘娘分忧解劳是分内之事,自会留神伺候,用不着你来提醒。”
莫待连声附和:“公公教训得极是。是在下多事了。”
“这千里迢迢的,没有侍卫的护卫咱家要怎么回去?”
“那些侍卫的身手太差了,哪有资格保护公公。我已选好顶替他们的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回宫后麻烦您把他们安置在翩妃娘娘宫中,贴身保护她。”莫待双手递上一张房契,笑得很是谄媚。“恭喜公公,您想要的那处房产已经在官府备案了。房子按照您的喜好装饰一新,奴婢们也都听话好使。另外,我看公公喜欢收藏,就擅自做主替您建了一间坚不可摧的密室,里面的任何一个摆件都价值连城,可供公公赏玩解闷。这是密室的钥匙,您受累收好。”
“哎哟喂……这孩子,太懂事了!”颜槐玉拿起钥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只差没一口亲上去。“只是吧,要安排这么多人到宫中太冒险了。这要是被圣上发现了,咱家的小命可就没啦!”
“圣上从不过问后宫人员调动,都是公公在安排。公公手眼通天,这对您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公公放心,咱俩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后公公有事差遣,叫人捎个口信到凤来客栈就是,在下定当尽心竭力替您办好。”
“瞧瞧,瞧瞧……这小嘴可太会说话了!行,就冲你这么有孝心,咱家就答应你了。打今儿起,翩妃娘娘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咱家绝不许旁人欺她。可行?”
“行,行,可太行了!”莫待压低了声音,凑到颜槐玉耳边道,“万一哪天我想进宫去看她,还请公公成人之美。”
“小猴崽子,圣上的女人你也敢肖想?真不想活啦?”颜槐玉看着莫待,那样子像是生气,又像是嗔怪,更像是羡慕。“这还真应了那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果真是色胆能包天呐!”他用手掩住嘴,笑得猥琐又下流,翘起的小拇指勾出一个完美的形状,想来是久经练习的。
“那是自然。”莫待比画着只有行家才能看懂的手势,眼中透着淫邪,俨然一个混惯风月场所的老色胚:“不敢瞒您,我那里新来了几个小子,都是花朵般娇嫩的可人儿,就是伺候人的功夫不太让我满意。回头我叫人送到公公府上,您再帮着调教调教?”
颜槐玉身体一颤,浑身都酥了:“你舍得?”
“能得公公亲自调教,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即便我舍不得也不能挡着他们集福啊!”
“可不就是这话儿么?”经过这番交流,颜槐玉看莫待顺眼了很多,言语中便带出了几分亲热。“你老实告诉我,你杀我的人是不是为了帮谢轻云?”
“是,也不是。我确实很欣赏谢轻云,不愿他枉死,可那也还没到为他冒险丢命的份上。您是知道的,像我这种江湖人,仇家多,亡命天涯是家常便饭。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让魔界欠我一个人情,以防日后我落难了,也有个落脚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理是这个理。只是,你为了结他这个朋友却妨碍了圣上的大计,可谓大逆不道。你真不怕?”
“如果时光倒流十年,我怕。现在,我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魔界已不是十年前的魔界,昭阳国也不是十年前的昭阳国。魔界有野心,圣上心知肚明,公公更是了然于胸。不然今天晚上也就不会这么热闹了。公公奉旨行事,忠心可嘉。可公公也该替自己打算,趁早留条后路。这真要打起来了,谁的胜算更大,公公心里没数么?到那个时候再去示好,人家未必会买账。不如现在就把这缘分结下,以图来日的长久安宁。”
颜槐玉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背。
莫待笑了笑,又说:“公公不必觉得对不起圣上。您掏心掏肺,如履薄冰地伺候了这几十年,圣上也不过在高兴时才赏您些散碎银子花,并不拿您当他的贴心人。圣上有多喜新厌旧您比谁都清楚,后宫的娘娘鲜花似的开了一茬又一茬,您见过有哪个宠眷不衰,天长地久地把持着圣心?就算是您,深得圣上信任,怕也不能例外吧?保不齐哪天他就看中了某个年轻俊俏的,将您置之脑后,弃如敝履。您可以杀一个,还能全都杀了不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为日后的安乐打算。择利行权,智者所为。公公要早早抉择。”
颜槐玉收好房契,笑得甜腻却依旧不给准话:“公主那里要怎么办?她可是圣上的人。”
“咱俩明白,公主就更不会犯糊涂。她知道如何行事才能保证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她很快就会来找您。到时候,该怎么办还不是全凭公公的意思。”
“得嘞!这事儿咱家心里有数了。”颜槐玉挥挥手道,“明儿早上把你的人带来让咱家掌掌眼。”
莫待含笑行礼,起身离去。他跟颜槐玉说的至关重要的话中,只有两句是假话:替补的人中只有一半是他的,另外一半则是谢轻晗最信任的部下;至于另外一句,得日后才能见分晓。
颜槐玉正打算回房歇息,胡冰清急匆匆地来了。颜槐玉心想:呵,还真让那小子给猜着了!这位在圣上手里活了这么久,不是个简单的。我得小心应付,别让她拿住错处才好……他望了眼夜空,见月影已斜,忽然有些失落。奔忙了这么些年,终归还是孤家寡人,连个种都没有。这个世道谁都靠不住,只有自己的钱袋子鼓起来了才不惧老,才不怕没人要,才有资格颐养天年……
月亮困了,闭了眼打盹。等它入梦时,天边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