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吗?”慕蘅左右看画上牵牛的胖娃娃,“这孩子就跟活的一样。哪里粗糙了?”
谢轻尘叹道:“农耕人家能吃口饱饭就是上天赐福了,哪里养得出这么白胖的孩子?”
慕蘅又看了一阵,乐道:“等二公子得了天下,家家户户都会养一个这样的胖娃娃,我也会有。”
谢轻尘点头:“打江山不易,治理江山更难。但愿轻晗得偿所愿,实现他的雄心壮志。”
慕蘅信心满满地道:“二公子雄才大略,又有一大批人才为他出谋划策,绝对没问题!”
“今日的人才或许就是他朝的拦路虎,能力越大越难驯服……”谢轻尘打住话口,自嘲地笑了笑,“江山还没到手,我倒操心起以后的事了。”
“你是说莫公子?”
“怎么可能是他?他这样的人哪会对别人三叩九拜,俯首称臣。就算他愿意,轻云和轻晗也不会同意。再者,即便他入了朝堂,他也只会做利国利民的事,不会以权谋私。”
“那公子说的是谁?”见谢轻尘没有答话的意思,慕蘅斗胆猜了一猜,“是谢家的人?”
谢轻尘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慕蘅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娘说,树高生腐根,叶茂多烂叶。现在的谢家就是如此,树大根深,枝叶繁盛,难免有几个不争气的。这不,刚从祠堂放出来的那位又犯事了。”
谢轻尘眉心一跳:“谢皎?他才安分了几天?这次又是为什么?”
“为一个伶人出头,打残了留香园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的腿。孩子的爹娘告到了官府,被上面的人压下了下来,给了几两银子了事。我打听过了,那孩子是留香园跑腿的伙计,素来做事稳妥。那日被那伶人派去城南的糕点铺买糕点,回来晚了。那伶人抱怨了几句,说糕点都不热乎了。那孩子便解释道,刚下过雨,路滑不好走,路上几辆马车撞在了一起,原来的路走不了。他绕了远道,紧赶慢赶才赶回来。那伶人便不再说什么,可谢皎不干了,嫌弃那孩子没办好事还犟嘴,就把他的腿打断了,说什么跑腿的跑不快留着腿也没用,不如打断了还能省下买鞋子的钱。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慕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小声道,“公子,再不管,镇南王的名声都被他败光了。以前提起镇南王,百姓没有不说好的。现在……大家都嗤之以鼻,说他那么拼命打仗,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为他儿子挣免死金牌。因为只要他的功劳足够大,他儿子犯下多大的罪都死不了。还有人说,以前的镇南王爱民如子,现在的镇南王爱子如命。反正,说什么的都有。难听,却是事实,我想帮镇南王说几句好话都张不开嘴。公子,难道咱们就只能听之任之?再这么下去,他迟早惹出弥天大祸。”
“我有什么办法?二叔和父亲舍不得管,母亲纵着不让管,别的宗亲不敢管,轻晗没时间管,我想管人家还不乐意。这么个出生富贵,说不得打不得,犯了错还有人兜底的主,要是不做点无法无天的事,那才是见鬼了。”谢轻尘揉着眉心,难得地露出了厌烦之色,“依轻云的意思,是把谢皎扔到军营去,让他当几年伙头军,与战士们同甘共苦,几年就把性子正过来了。奈何啊奈何……没人听。”
“要我说,就该把他一直关在祠堂里。日日面对老祖宗的牌位,说不定他还能生出点敬畏之心,少做点缺德事。”慕蘅咂咂嘴,自言自语道,“他跪祠堂的时候,谢家老祖宗怎么不显灵,吓他个半死。或者,吓瘫也成。看来,这谢家老祖宗要么是不管事的,要么就是也很护短。不然,他咋皮都没破就出祠堂了?”
谢轻尘被他清奇的想法逗笑了:“算了,不提他了。你找个时间把那孩子一家安排到庄子上去,再给他父母找份营生,务必保证他们的后半生都有着落。”
“我记下了。那孩子有个妹妹,心灵手巧,很会种花,我把她安排到咱们天心阁吧!”
“你是怕回头谢皎再找他们家麻烦,想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还不许我防着他了?”
“想得很周全。就按你说的办。来,陪我下棋。”
“不!”慕蘅拒绝得干脆利索。“你下棋,我擦剑。”
知道他还在恼前几天输得太惨,谢轻尘打趣两句便开启了左右手对弈的模式。慕蘅靠墙而坐,一丝不苟地擦剑。
烟花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宴会已到了最热闹也即将结束的时候。慕蘅锁好门,将所有喧嚣都锁在了外面。就在这时,几道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黑影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还未照面就已朝他刺去,惊得笼子里的鸟胡乱扑棱。慕蘅也不问话,拔剑迎敌。
翠竹摇晃,摇出满园风声。待风停叶落,慕蘅面前又多了八个蒙面人。他们留下一半人参战,其余的四人提着剑直奔书房。
糟了!公子有危险!慕蘅一着急手上便用了十分功力。哪知这些人跟以往的不同,个顶个的都是高手,缠得他腾不出手来。他暗悔听了莫待的话撤走了天心阁的暗卫,边接招边倒退着朝书房靠近,盘算着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脱身。
书房里,谢轻尘夹着一枚黑子,对着刺向胸口的剑扯出一丝轻蔑又无奈的笑容:“就这么想我死?我废人一个,你主子也容不下。到底,他在怕什么?”
“既是废人,活着浪费粮食,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我还不想死。”谢轻尘落子,死棋盘活。“能不能让我再苟且几日?”
对方看透了他拖延时间的想法,剑刺出的速度越发快了:“你今晚必须死!”
“是么?谁说的?”忽然现身的莫待握着一把竹叶挡在谢轻尘身前,笑得像刚偷了两只肥母鸡的老狐狸,“他死了,我还得花钱祭奠,我不乐意。”竹叶离手,剑被弹开,那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上了黄泉路。
谢轻尘和慕蘅早就听说莫待的功夫深不可测,倒不多吃惊,那群夜袭者却惊住了。他们奉命除掉这对主仆,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拦路虎,将他们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竹叶上有毛毛虫,讨厌得很。”莫待厌恶地甩着手,“他们想抢你的钱?”
谢轻尘笑道:“他们想要我的命。要不然,我把命卖给你?就以琴曲为酬。”
莫待思忖片刻,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行吧。从今往后,你的命我负责。”他将尸体踢到院中,一晃身来到慕蘅面前,笑道:“我心肠好,买一赠一,你也归我了。照顾你家公子去,这里不需要你。”
慕蘅退入书房,将谢轻尘抱到竹林下的躺椅上,看那四人如何脱身。
莫待扔过去一个小药瓶:“把这个洒在尸体的伤口上,少量即可。”他就近掐了几片花叶,左右翻看,确定没虫了才放心。“我只问一次,谁先说出正确答案我饶谁不死。你们受何人指使前来行刺?”
“少他娘的给老子废话!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说话的人心虚的喉咙发干,却不愿输了气势,“有本事将我等杀干净了!”
“回答错误。”洒了药的尸体滋滋冒着黑烟,莫待颇觉有趣,“这玩意是我从一对夫妻身上顺来的,没想到还挺好用,这么快就化得渣都不剩了。你们有福,用不了多久也会跟他一样变成灰尘,自由地飞舞在这人世间。你们不谢谢我吗?”他说着笑着,双手轻扬,几名夜袭者转眼就只剩一名又瘦又矮的还能喘气。
谢轻尘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这些人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毛毛虫可怕!
“有话好说!”矮个子倒退几步,显然是害怕了,“我们是颜公公的人。”
“莫公子!莫公子在吗?”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喊话声响起。慕蘅刚把门栓移开,清欢就冲了进来。还未与莫待见礼,他的话已豆子般往外蹦:“莫公子,不好了……我家公子被关进天牢了!”
谢轻尘一听就急了:“为什么?天牢是关押死囚的地方。好好的他犯了何事?”
“公子喝多了,误入胡冰清的寝殿,言行无状,还杀了她的几个侍卫和侍女!”
“喝多了?你是说你家公子?”莫待乐了,“什么琼浆玉液能让他醉成这样?”
清欢忍不住腹诽:公子都进大牢了你还笑得这么开心,亏得公子对你那么好!他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依旧恭恭敬敬地道:“是颜公公带来的百日醉。”
谢轻尘道:“百日醉虽烈,以轻云的酒量也不至于醉得做出糊涂事来,想必酒里加了极厉害的迷药。”
“不得不承认,这招釜底抽薪用得漂亮。不仅可以折断二公子的左膀右臂,还连消带打地杀了整个魔界的士气。够狠,够毒,够准!”莫待盯着矮个子,眼里弥漫着杀意:“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是颜公公。因为赛貂蝉之死。”
“赛貂蝉仗势欺人,作恶多端,她的死是罪有应得。没有当场取她性命,已是手下留情,颜槐玉竟然还有脸登门寻仇?”
“不全是为了寻仇。当日赛貂蝉离开凤来客栈后,将手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所得现银一部分捐给了收养孤儿的慈善堂,一部分买了粮食救济灾民。之后,她在花楼找了两个小倌伺候了她几日。等到毒发那日,她将颜公公的个人**宣扬得整条街人尽皆知。颜公公失了颜面,将这笔账算在了谢轻云头上,他要谢轻云身败名裂,要谢轻尘以死谢罪,更要让谢轻晗兄弟相残。”
莫待的眼睛漫上了一层阴沉沉的光:“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颜槐玉就使出如此阴损缺德的招数,倒很适合他的身份。只是,害人者必自害。这个道理他不懂吗?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矮个子生怕莫待给自己一巴掌,搜肠刮肚才想起一件事:“来的路上我听颜公公提了一句,圣上已经不信任胡冰清,打算另外派人来顶替她。替身已经找好了,目前正在熟悉胡冰清的生活习惯。”
莫待冷嗤一声:“难为他,竟然想出这么个法子。”
清欢道:“现在怎么办?莫公子,快点想办法救我家公子!”
“他一时半会又死不了,你嚷嚷什么?”莫待不耐烦地道,“天牢的看守武功如何?”
“都很不错。二公子怕有人对我家公子下黑手,特意挑选了一批精兵围守天牢。没有他的腰牌,不许任何人靠近。”
“多此一举。告诉二公子,把人都撤走,一个不留。”
这下清欢更急了:“为什么?如果没人看护,万一……”
“万一什么?哪来的万一!叫你传话你就乖乖传话,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跑腿都跑不明白,是想我把你腿打断还是把你嘴巴缝上?”莫待阴沉地瞥了矮个子一眼,冷冷地问,“你有话要说?”
“我能走了么?你刚才说了,谁说真话你就饶过谁。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说过。可你也说了,那是刚才。现在我变卦了,不想放你走了。”莫待挥掌拍在矮个子的脑门上,也不看他是死是活,拂袖向门外走去。“清欢,通知二公子封城,今晚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城去。慕蘅,护好你家公子。在我回来前,谁也不许进出这个院子。”他带着一身冷绝的杀气消失在摇曳的竹林里,清欢紧随其后,朝停云居疾驰而去。
慕蘅看看气绝身亡的矮个子,好半天才敢将憋着的那口气出顺了,不解地问:“莫公子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是因为二公子醉酒的事?”
“是因为那些人想置轻云于死地。违背伦常,杀害无辜已是死罪,调戏公主更是要诛九族。倘若轻晗出面保轻云,就会落得偏袒亲属的恶名,也给了萧尧找茬的口实。若按律法秉公办理,轻晗转眼就会失去兄弟。轻云跟我说过,莫公子最恨别人伤害他身边的人。犯了忌讳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谢轻尘捶着腿,第一次感激自己重疾缠身:如果我没有生病,他就不会来魔界,那今夜我或将死于非命,轻云的这个生死局更是会让魔界元气大伤!天可怜见,天不亡我魔界!
“我能为三公子做点什么?总不能就这么眼巴巴地干等着吧!”
“没听见莫公子刚才的话?这个时候,一点小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大错误。你我没有掌控全局的本事,听从安排就是最明智的做法。”
慕蘅不甚放心地道:“就凭他一个人?应付得过来么?”
“如果他都应付不来,恐怕我们就再也见不到轻云了。”
“公子与他并非知交,为何这般信任他?”
“与其说我信任他,倒不如说我信任轻云。用轻云的话说,此人侠肝义胆,智计无双,担得起世间所有的赞誉,也值得世间全部的美好。你跟轻云相处多年,可曾听他这样夸过谁?我相信他,也愿意相信他信任的人。”
慕蘅摇头又点头,心里的紧张与担忧总算少了些。
风穿过竹林,响起细雪洒落的沙沙声。天心阁的上空,月明如水。这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大地上,照得山川河流含情,照得飞禽走兽善感,照得人的心思也跟着它东来西往,阴晴圆缺。
胡冰清就着月光,泡着温热的玫瑰花水胡乱想心事。她刚从停云居回来,为谢轻云闯宫的事和谢轻晗吵了一架。入魔界来的头一遭,谢轻晗痛斥了她。他说,洞房夜后,你说你心有所属,嫁给我实属无奈。从此我对你以礼相待,没有半分为难。虽然你我各有立场,也不过是一夜夫妻,可你终归是我的妻子轻云的嫂子!你这样算计他不觉得羞耻?生而为人,连最起码的人伦道德都丧失了,还配为人么?她想替自己辩解,可是,说什么呢?说她并不赞成这种下作的做法,奈何不敢违逆旨意?说她之所以想杀谢轻尘是恨他看轻自己,连一曲琴也不愿为她弹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然不喜欢他,却早已视魔界为家,不愿魔界遭灾遇难?还是说不管遭受了何种逼迫,她始终信守当初的承诺,未曾向萧尧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罪已犯下,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她索性将一切揽下:是,我就是算计他,我就是要他的命!你能拿我怎么样?你有证据证明那些事是我做的么?没有吧?可是我有。颜公公和在场的文武官员都看见了,他不但撕破了我的衣服还杀了我的人。对公主图谋不轨,他死定了!谢轻晗盯了她半天,眼里只有心痛而没有恨:你就这么恨我?你就这么希望我家破人亡?谢家到底哪里薄待了你,你要赶尽杀绝?他红了眼,流下泪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谢轻晗流泪,她的心突然就揪了起来。那一瞬,她慌了也乱了,逃命似的离了停云居……她想着叹着,心不在焉地撩起水擦拭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