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阮栀如约去了宋家。
才请过安,正想坐下来聊两句,就被宋老夫人下了逐客令。
“小姑娘家家的陪我这老婆子做甚,呐,你最爱的核桃糕带着,跟景烟出去逛逛街、跑跑马,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宋老夫人身边的莲嬷嬷拎着几个食盒笑着将阮栀和宋景烟一道送出了门。
被赶出来的两人站在二门外面面相觑,忽的“噗嗤”一声笑出来。
“还得是你祖母!”阮栀失笑。
宋景烟下巴微抬,“那是自然,走吧,跟我去皇家马球场逛一圈!”
皇家马球场位于京城琼林苑南殿,附近是一片殿宇群落,为前朝所建,其奢华程度曾举世无双。
前朝灭亡后这片殿宇被外敌洗劫过多次,到丰国太祖平定中原,定都京城时这里只剩了一个空架子。
太祖之后又经历了皇子夺位之乱局,最终庶长子祝崇安在兄弟间杀出一条血路,成功继位,便是当今圣上丰英帝。
经历连年战乱和天灾,丰国百废待兴,好在丰英帝即位之后宵旰忧勤,这几年国力日渐强盛。
马车驶入一条横街,这是通往马球场的必经之路,两侧满载杨柳,园林、殿宇在轻拂的柳丝后若隐若现。
近几年国库宽裕不少,丰英帝开始着手修缮这些前朝遗迹,虽不及昔日辉煌,但已能窥得二三。
此时有许多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其间往来忙碌,刷漆的刷漆,描金的描金,还有的在柳树间插上彩旗。
“这是要做什么?”三年前母亲病逝,阮栀年初才出孝,对外面的一切都知之甚少。
“下月今上五十大寿,邀请各邦国来朝,还要举办盛大的马球赛,要彰显国威,自然要装点好门面。”宋景烟交际广泛,又时常出入宫廷,消息灵通。
阮栀前世没去看马球赛,那时她忙着四处堵裴言澈,其余一切都不在心上。
此时回想起无数次的碰壁和冷脸,她不由默默为前世的自己叹息,傻姑娘,逛街、听曲儿、看马球赛,哪一样不比追裴言澈来得有趣!
“马球赛?你们比吗?”如今提到马球她便来了兴致,前世她没机会经历、尝试的一切,她都无比向往。
她知道宋景烟两年前接任丰国女子马球队队长,故而有此一问。
宋景烟闻言苦笑,她率先下了马车,语气又带了点烦躁,“我倒是想比……唉,你进去看看便知了。”
二人进入马场,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排屋舍,一排男舍,一排女舍,分为存放骑具的库房、更衣室和球员休憩室,位于内侧的女舍外观上明显要比男舍简陋一些。
丰国建国之初,女子马球队曾和男子马球队一样所向披靡。
那时先帝率兵痛击霸占中原多年的各个小国,小国纷纷遣使求和,先帝议和时办了一场马球赛,球员从各自男兵、女兵中挑选,丰国男女马球队将号称马背民族的小国们打得落花流水,强势彰显国威,故而之后很多年小国都乖顺无比,不敢有丝毫逾越。
阮栀跟着宋景烟绕过男舍,进入女舍。
女舍里的场景令阮栀惊诧。
不似男舍人来人往,女舍根本无人,库房也几乎是空的,不多的骑具老旧不堪。
宋景烟没有言语,扔了一套骑装给她换上之后带她去到马厩。
男队马厩里清一色精神抖擞的好马,一看就被照养得极好,而一旁女队马厩里马匹不仅数量少,质量也是参差不齐。
“这几匹好马是女队员从自家带的,剩余老弱病残是马场原先留下的,淑妃统领后宫之后,女队就没分到过一个铜板。女队几乎无人了,比赛就别想了!”宋景烟一口气回答了阮栀的所有疑问。
宋景烟说完牵出两匹挂有“宋”字木牌的马,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扔给阮栀,“走,跑一圈去!”
一说是淑妃阮栀就不奇怪了,对于淑妃,她再熟悉不过。
淑妃是裴言澈母亲的亲妹妹,五皇子的生母,未来的太后。
她执掌六宫正值丰国百废待兴时,她率先提倡节俭,带头缩减后宫吃穿用度,还自己做女红,让民间效仿,宣扬女子应该做好丈夫的贤内助,不抛头露面,不给男人添麻烦。
看似贤德,实则是排除异己,打压女子地位。
阮栀前世在淑妃和婆婆裴夫人那里受到的“管教”可谓从头到脚、自内而外,加上裴言澈的默许,她几乎被剥掉一层皮。
这两姐妹最擅长的便是占据道德高地来操控人心,顶着“贤德”之名却干尽世间腌臜之事。
不愿多想前世那段恶感丛生的经历,她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她自小便会骑马,骑术不输宋景烟,只是她十岁时母亲卧病后就一直侍奉在侧直到母亲去世,之后又是三年孝期,她好多年没出门骑过马了。
马背上的视野豁然开阔,身体随着马的步伐轻轻晃动,她一下子放松下来。
“驾!”
她一夹马腹,迎着春风而上,很快与这大好春光融为一体。
……
同一时刻,南殿门外一辆马车停下。
虽装饰朴素,但其规格并不能让人忽视,四周明眼人纷纷跪下。
骑马随行的是裴言澈,他率先下马,来到马车旁搀扶淑妃娘娘下车。
今日他进宫办完事,恰好遇到淑妃出宫巡视马球场改造进度,于是顺路护送她过来。
“不忙的话随我一同进去转转吧。”见裴言澈要走,淑妃喊住他。
裴言澈微顿,大理寺近日事务繁杂,他忙得不可开交,他知晓淑妃是有话要与他说,只好快步跟上。
“前几日你母亲给你挑的几家小姐可有钟意的?”
裴言澈料到她要聊他的婚事,只是他打定注意要娶阮氏,必定不会考虑他人,此时面对淑妃他只好暂时搪塞一二,“家世都不差,不过都出自文臣之家,松卿想着或许与将门联姻更能锦上添花。”
裴言澈外祖曾任翰林院大学士,门生遍地,自己又是当朝状元,加上重生加持,想获得文臣一派的支持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武将势力对五皇子来说才是更大的诱惑,他只好抛出这一点。
淑妃略一思索还是点了头,“文臣之家出身的女子教养上要好些,将门之女……无妨,有我和你母亲在,无非是多花些力气调教,那便再看看。”
裴言澈神色稍缓,想起昨日的阮氏他又不禁皱眉,于是暗下决心,忙归忙,还是要找机会见见她,早日娶回家才能放心。
姨甥二人走到马场旁的露天看台,就见围场边上几个男队员正对着远处指指点点。
“宋队长旁边的是哪家姑娘?怎么没见过?”
“哎哟,瞧瞧那身段!”
“啧啧,真可谓薄妆浅黛亦风流啊!”
有人发现了不远处的淑妃二人,忙示意同伴闭嘴,悄悄退进男舍。
裴言澈朝他们指点的方向瞧去,一时忘了呼吸。
远处马场一袭杏黄身影正策马朝他这处飞驰而来。
春日暖风穿梭于她如云般的乌发之间,一双杏眸灿若流星,随马儿颠簸起伏的身段似初春新柳,既柔且韧,透出勃勃生机来。
马蹄声声,敲击着脚下土地,亦准确无误敲击在他心上。
忽的身后有人呼唤,她回头笑应,手中缰绳轻拉间已飞快调转马头而去。
看着那瞬间远去的背影,裴言澈怅然若失,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猝不及防被马蹄扬起的飞沙糊了一脸。
淑妃在他身后未受到波及,不过此刻精致脸上怒意尽显,“哪里来的疯丫头,这般无礼!”
裴言澈从袖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将脸和脖颈擦过一遍才答:“是威远将军家的幺女,昨日母亲去观了她的笄礼。”
“粗鲁的武将之家果然养不出闺秀来!未出阁便抛头露面,还如此…如此放浪!成何体统!”淑妃面露鄙夷。
裴言澈闻言不由心中一惊,前世淑妃和母亲也都如此评价过刚进门的阮氏,他曾经亦是深以为然,可方才,他怎就被迷住了?
想起那几个男队员的指点私语,他的脸又冷下来,在外男面前如此肆意纵马确实不该。
他妻子的万千姿态只有他能看,调教也只有关起门来调教。
见淑妃郁气未消,裴言澈怕她对阮氏成见加深,转而替阮氏开脱:“昨日母亲还夸赞她有礼,许是以为此地无人才敢如此放纵,听闻她年幼丧母,教养上有所欠缺也难免……”
淑妃略带讶异看了裴言澈一眼,没有再说,转身继续巡视。
……
半个时辰后,阮栀和宋景烟将马牵回马厩。
“如何?”宋景烟喘着气,额上细密布了一层薄汗。
“真是畅快!”阮栀亦是喘息连连,但心情舒畅,她眉梢飞扬,菱角一般的嘴角向上弯起。
阮栀将马绳栓牢,转身紧走几步突然“嘶”了一声。
“怎么了?”
“好像磨破了,有些疼呢。”阮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痛又让她忍不住皱眉。
宋景烟笑着揶揄:“瞧你细皮嫩肉的,哎,你慢些走,我先进去给你拿药膏。”
阮栀软声应是,脚步慢下来。
从马厩到女舍需要穿过两棵大槐树,阮栀挪到槐树下,手撑着粗壮的树干准备歇一歇,就听一声轻咳,从树后走出一人。
身着圆领赤色官袍,腰束青色花鸟纹白绢腰带,衣冠楚楚,步态稳健,只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沾了几粒沙尘。
是裴言澈。
阮栀心下疑惑:他来这里做什么?
只见他眼神飞快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最终定格在她的头顶上。
依旧是清高的姿态,说出的话语却令人费解,“昨日家母落了一方帕子在府上,不知姑娘可有见过?”
还是真“眼高于顶”!
阮栀暗自冷笑,昨日还目不斜视,今日就来搭话了?
心里说不出的恶心,阮栀天真无邪地反问:“你是何人?令堂又是谁?”
裴言澈一时被问得语塞,下意识抬手摸向脖颈,又倏地放下,“在下裴言澈,家母裴傅氏。”
“原是状元公啊!帕子……倒是不曾见过。”阮栀瞧见他的手部动作,有些怔愣,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如此……打扰了。”裴言澈转身,迈出一步又顿住,右手再次摸向脖颈。
阮栀定定望着那只手,只觉腿脚发软有些站立不住,全部力气都落在了撑着树干的那只手上,手指抠进树干。
裴言澈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回身看她,欲言又止。
“状元郎还有何事?”阮栀一开口就觉自己声音发虚,手指掐得更深,加大了音量。
“松卿方才撞见几位公子对姑娘纵马玩乐颇有微词,故而想规劝一二,女子宜清静自守,无好戏笑,切莫增父母之羞。”裴言澈纠结一番很快自洽,他眼神逐渐温和,似在教导娇妻一般耐心。
他所言正是《女诫》中的内容,被刻意回避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阮栀只觉头皮发麻。
裴言澈最爱闭门教妻,看似温和平易,谆谆不倦,实则不论对错,都要她绝对的屈从,每一次都必须诚心认错,誓不再犯为止。
浑身血液向上翻涌,伴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陷入树干的手指渗出血迹,阮栀兀地笑了,“小女才疏学浅,只听夫子言‘非礼勿视’,我那纵马玩乐之态莫非状元公也瞧见了?”
裴言澈脸色瞬间冷下来,无形压力散发开来。
阮栀再撑不住,不管不顾抬脚破开他的威压,仓皇逃离。
到女舍更衣室门口,阮栀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世人都知当朝状元公为人有洁癖,盥濯不离手。
阮栀对此更是深有体会,他从不允许衣衫有丝毫褶皱,更别论有丁点脏污,泥水、砂石都是让他深恶痛绝、避之不及之物。
他最常做的动作便是手指轻拂肩袖,时刻要掸去并不存在的尘埃。
今日他发间那几粒沙尘就过于突兀,还有那习惯性的随手动作,不是空拂尘埃,而是摸向脖颈。
言语、动作可以伪装,但下意识的动作不能。
脖颈……脖颈……
阮栀心头狂跳,惊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