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戚半山猛地抬头,握紧刚刚拿出的刀,同时运转灵气。
杂草颤动,像是风吹。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戚半山悄悄后退几步,将自己藏在杂乱的石碑和小丘后。
声音逐渐清晰,是脚步声,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人,影影绰绰的身影逐渐清晰——是一个瘦弱的女人。
随着女人走近,戚半山也看清了她模样。
她面色青白,毫无血色,似乎就是一个死人了。打着补丁的衣服空空荡荡挂在她的骨架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根细弱的芦苇,随时都可以被折断。
女人咬着泛白的下唇,蹒跚着,不情愿地拖着身子走到婴儿塔前。
——她是来扔婴儿的。
婴儿被她背在瘦弱的脊背上,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像是从一出生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搬开砖块,推开小门,然后慢慢地解开系带,将怀里的婴儿放入吊篮。
这时,女人已泪流满面。
吊篮的绳结还未解开,婴儿正待在颤颤巍巍地吊篮中,就在女人的面前。
她闭上了眼,咬着牙解开了吊篮的绳结。
吊篮徐徐下降,最终隐没在黑暗中。
绳停了。
这是最后的决定机会了。
她犹豫着,手紧紧抓着粗糙的麻绳。
放下还是拉起,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女人动了。
抬手,拽绳。
她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孩子永远地留在塔底。
吊篮骤然减重,二人就此永别。
女人麻木地拉起吊篮,系好绳子,然后关门,堆砖——这是她最后能做的。
直到这时,做完一切的她才终于忍耐不住了,哭着跑向来时的路。
戚半山三步并作两步,追向离开的女人,并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穿过树林,远远能看见成片金黄农田。
看来女人是住在这里的村庄中。
戚半山站在树林边缘,看着女人在农田中逐渐慢下来。
“戚戚。”青蛇悄无声息地行至戚半山身旁,“给你。”
在看出女人要讲孩子扔到婴儿塔里时,戚半山就让青蛇从变小,趁机钻入婴儿塔里,救下那个婴儿。
青蛇在塔里托住被扔下的婴儿,在女人离开后环着婴儿,将他带出婴儿塔。然后带着婴儿悄悄跟在戚半山身后,等到戚半山呼唤才把婴儿递交给戚半山。
戚半山抱起婴儿,迅速跟上女人。
“等等——”
女人此刻还沉浸在后悔与自责中,心上抽痛。
“等等!”
身后陌生男人的声音惊醒了她。
她恍恍惚惚地茫然回头,麻木目光正对上熟悉的襁褓。
“——这是……”
女人又惊又喜,顿时伸手便想去夺,但手还未触碰到襁褓便止住了。她不知道戚半山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警惕道:“你有什么事吗?”
因兴奋带来的血色使她双颊粉红——即使再像亡者,她也是个活人。
“是这样的,我想问问离这最近的县衙在哪儿?”戚半山苦恼道,“我在那边上坟。结果家里的狗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叼了一个婴儿,我想知道能不能找到婴儿的父母。”
“你家狗叼了一个婴儿?”女人半信半疑。哪有那么巧,她刚扔了就被狗叼回来,男人还正好找来。
“是啊。小青——”戚半山朝着女人身后方向挥手。
“汪!”远处传来犬吠。
女人回头,看见了从垒高土路上跑来的黑色毛犬。
这条黑色大狗有着蜷曲的脏毛,整条狗脏兮兮的,像是刚刚掉进泥坑。
“这家伙平时就爱捡东西回来。没想到今天我一没注意,它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叼着一个孩子。幸好没有咬到孩子,只是咬着襁褓。我让他顺着孩子的味去找人,结果就到了这里——看你的样子,你是知道这小孩的父母吗?”
“啊、嗯我不知道……”女人咬着牙,双颊因用力而突出微微的弧度。
“是吗……”戚半山抱着婴儿,无奈道:“那就只能去县衙了。”
“县衙?”女人有些迷惑,“为什么要去县衙?”
“这么小的婴儿,不可能一个人待在坟地而没人陪着。说不定是被人故意扔掉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把他带着!”女人情绪突然激动,嗓音尖锐得几乎能划伤她的喉咙。
“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去吗?连尝试养活他都不敢?”戚半山温和的目光扫过女人依然红肿的眼。
“你故意的。”女人颓败地捂住了脸,艰难地呜咽着,“你知道是我扔的,你故意的。”
“我没有在责怪你——我只想知道,你扔他是因为真的没法养活他吗?”
女人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死死地盯着戚半山,如泣血的母狼,一字一句憎恶道:“你以为我想扔?我根本不想扔了她!要不是他们逼我!要不是他们逼我!要不是……”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弱,又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她边哭边嚎:“女孩怎么了?那个老家伙怎么不想想自己也是女的,大不了不嫁总行了,舍不得那些钱……”
是个女孩……
戚半山知道在穷人家女孩总是不受待见的,即使是看似安宁的文山镇,大半女孩也总是会被使唤得如同猪狗。
女人抹了一把脸,流着泪看着戚半山手里的襁褓,道:“你要把她送到哪?”
“你们这里没有善堂吗?”戚半山问。
“善堂?”女人嘲笑,“当然没有,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戚半山没有回答,只是将婴儿递给女人。
然而女人却没有接。
“反正是要被扔的,你拿走吧,随便找一个地方扔了吧。”女人扭头,不再看那个襁褓。
戚半山抱回襁褓,道:“我会把她带到善堂的。”
女人眼中闪着盈盈泪光,看向戚半山:“就算是善堂也只是徒劳罢了,你以为善堂是什么?女孩在那里就是待宰的猪!你现在救下她,以后还能救下她吗?”
戚半山垂下眼睛,看着怀里昏过去的婴儿。
婴儿被妇女下了药,现在还没醒。柔软的毛发贴在她的脑袋上,呼吸间小嘴微张,胸脯起伏。
她是自由的。
可是无论她在哪里,都逃不出无形的囚笼。
他仿佛看到了站在街边抬着下巴冲他笑的那个女人。
“你说的对。我不可能一直帮着她。”戚半山抬眼看向面前毫无血色的女人:“但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她的生命。”
“我是在帮她解决以后的问题!”女人收起脸上的软弱表情,咬着牙,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是妇人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扔的时候还是舍不得,但现在,那些可预见的未来已经战胜了她内心的犹豫。比起未来的痛苦,倒不如现在就结束。
“我不能对她的生命做出选择,你也不能。”戚半山道。
“说得倒是好听。”妇人僵硬地冷笑,“那你就把她带走吧。让她被打,被欺负,被买卖……最后天天想自己怎么还活着。”
“你也还活着。”戚半山的话骤然击破女人的面具。
她怔怔地呆在原地,目光呆滞,盯着尚未醒来的婴儿,然后轻声道:“是,我还活着。”
女人盯了好一会,猛然抬头,道:“把她送去善堂吧。比起一定会被打被卖,倒不如期盼真有个好心人。”
言罢,她靠近戚半山,最后一次抱过孩子,然后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戚半山看着她那瘦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被割了一半的金黄稻田里。
“你说我这样做的对吗?”戚半山遥遥望向那到消失不见的背影。
“我不知道。”青蛇清清从附着的野犬身上下来,悄悄游走到戚半山肩上,“我不会考虑这些,被我杀死的那些家伙也从来不会考虑。”
野犬呲着牙,恐惧地逃走了。
戚半山单手怀抱婴儿,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微微发热的传讯符。
“丹萍没有发现。”秦天的声音带着失望,“魔气突然消失了。我现在去坟地那里看看,你有什么发现?”
“我现在就在坟地这里。”戚半山传讯,“我等你。”
戚半山带着青蛇返回坟地,站在婴儿塔边等着秦天到来。
“你抱着一个婴儿?”这是秦天看见戚半山的第一句话。
她有些疑惑,又有些激动,心中有了些许的猜测:“哪捡的?”
“不是你想的那个。”戚半山指了指身旁的婴儿塔,道:“我看着人扔的。”
戚半山向秦天解释了婴儿塔的作用和那个女人的决定。
秦天瞪大了眼睛,难以想象,但又觉得这一切都合情合理。
“那、那现在怎么办?”秦天好奇地伸手轻轻戳弄戚半山怀里的婴儿。新生婴儿的皮肤竟柔软滑嫩得像将凝未凝的露水。
“也许就把她带到善堂吧。”戚半山无奈,“我知道安水域有一个善堂,而且是仅有的一个。”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扔?”秦天收回手指,“把他们都带到善堂去不行吗?”
“如果婴儿都别扔到善堂,那么没几个月善堂就会关门。所以为了能够维持善堂的运行,入善堂都要交钱。”戚半山摇头,“他们不想交这个钱,或许,也交不起这钱。”
秦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是掌门之女,从小众星捧月,几乎不可能看到这些。就算是去做任务,那些凡人们也都藏起那些龌龊,把所有的事干干净净地摆在明面上。她所做的,不过是杀死所谓邪恶天魔罢了。
“那我出钱,让他们免费接收婴儿。”秦天坚定道,“这应该能解决问题了吧?”
戚半山轻轻叹气,道:“钱给了一定能落到实处吗?不过,这也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所有的地方都这样吗?”
“这还算好的。”
秦天沉默片刻,无奈道:“我们确实做不了更多了。”
门派之间有着约定,不能对凡人国度进行过度干涉,尤其是能够代表门派的修士。因此秦天即便再看不过这些事,也不能强制干涉太守的决定。
“不过……”戚半山挑眉,“我已经不是八阵派的了。”
秦天微微瞪大眼睛,明白了戚半山的意思。她弯起唇角,朝戚半山点头,表示不干涉戚半山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