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处于习惯，戚半山一大早便恍然苏醒。昨日酒喝多了，如今醒来时他头痛欲裂，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昏沉的状态中清醒。
黑色外衣昨日沾了灰，被下人挂在床尾，戚半山起身穿好衣裳，漱口洗脸，然后推开房门，走入院中。
大清早的，院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清扫落叶，扫帚落在地上，蹭刮出“唰唰”的响声。
小厮听见房门被推开发出的吱呀声，连忙放下扫帚，上前道：“官人晨安。吃食就在别院的后厨里。仙师吩咐了除魔的安排，下午还要您待在这儿，会有人来带您去主宅的。”
后厨就在别院最西边，袅袅白烟从屋上烟囱里徐徐升腾而出，走近些，还能闻见虚掩着的门后阵阵微弱香气。
戚半山推开后厨的门，里边只有一个烧火的帮厨，食物还没好，都还在锅里蒸着煮着。
“稍等，马上就好。”帮厨站在大灶台后边查看火候，听他声音应该年纪不大。没过多久，被挡着的帮厨就道：“行了，来搭把手，把东西拿出来。”
清淡软糯的杏仁胡麻粥，咸口劲道的馎饦，白嫩圆鼓的馒头，褶皱精致的热包子，再配上热气腾腾，黏稠咸鲜的胡辣汤和干脆温热的胡饼。
胡饼蘸着胡辣汤，入口鲜香醒脑，让人精神大振；杏仁胡麻粥微烫，卷走口中残存的咸辣味道；包子有三种馅，又甜又脆的花生，细腻甜糯的豆沙馅，还有微辣的白菜猪肉馅。
戚半山边吃，边和帮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两人还颇有些相谈甚欢。
帮厨十六七岁的模样，颇为圆润，笑起来时白胖脸颊还会显出俩小酒窝，右边的门牙缺了一角，他的名字叫李志，别人一般都称呼他为梨子。
“其实这王家老宅还有点诡异。”
知道戚半山是从别镇来的屠户，李志特意向戚半山介绍了王家老宅的事。
“一年半之前，镇上来了个流浪的疯子，不久后有人见他上了牛头山在老宅里住。”
虽然王家老宅已经废弃，但还是不能任由他人留居。于是，王老爷就派下人上山驱赶。
可当下人上了山，却没发现前一日还被人看见过的疯子。
若是疯子离开了镇子，那还说得过去，可离奇的是，而那个流浪的疯子，像是凭空消失在牛头山上，周边村落与镇子竟无一人见过疯子。
“山上又没有什么野兽，所以有传言说王家搬下来，就是因为老宅有问题，那次大火就是警告。”李志边塞柴火边神神叨叨为戚半山介绍，“自从搬下来，当时的王老爷就不对劲了，三天两头就上山回老宅。镇上都说，宅子里有东西——而那些埋在宅子的人也在勾他回去。”
就在他们聊得正欢时，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赶来通知李志去主宅备餐。戚半山三两口吃完手中包子，一同和李志离开后厨，准备自个儿到四处逛逛。
太阳慢慢升起，一路上没有人，戚半山沿着石板路，问过小厮后，一个人走进了昨天晚上待着的八角凉亭。
刷了桐油的深棕色木椅藏在凉亭的阴影里，他坐下，不经意抬头望见凉亭内部顶上画着的纹样——盛开着的荷花。
戚半山盯着眼前荷花。
视线转移，他望向湖面。
湖里的荷花开着正好，三两朵聚在一块，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湖中各处。蜻蜓略过，在水面上点出些许涟漪，尾部微颤，优雅地立在淡红色花瓣上。
——戚半山经常像这样坐着发呆。
有时就在自己的小院里，他用闲钱打了躺椅，直愣愣地躺上去望天，直到有人来叫他做事。还有些时候，是一个人在酒馆喝酒的日子，店里酿了新酒，他坐在散发着淡淡酒香的桌椅上，一言不发，默默地喝下或辛辣或甜香的液体。
和他相熟的朱屠户觉得他是没媳妇没寄托才会这样，于是经常邀请戚半山前去自家吃饭，顺便自家媳妇也可以时不时推荐侄女，试探试探戚半山意向。
但戚半山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茫然。
当一个人为之奋斗几十年的目标被摧毁，一直以来的信念被颠覆，所有能亲近的能依靠的都被夺走……
——他还能做什么呢？
做一个正常人已经是他勉力维持后的结果了。
……
午饭前屠户们就都醒了，吃过午餐后都待在别院里。没等多久，王府主管就带着一个小厮来到了别院。
“诸位请看。”主管展开手中的纸，“明天午时将会在牛头山上的王家老宅进行法事，这上边记着的是各位的站位。”
纸上画着八卦图，每个卦位标注着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两个人位于八卦中央。
“戚半山是哪个？”主管张望着。
“是我。”戚半山从人群中走上前。
矮瘦干练的主管迅速打量了戚半山几眼，指着靠近离火位的那个点，道：“你和仙师一起站中央这两点——你站这儿。”
戚半山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怪，但也没多在意，点点头应下了。
“请诸位务必带上自己的刀和这张符纸。对了，你站中间就不用符纸了。”主管边说，边有小厮将符纸分发给其他八个屠户。
“劳烦各位了。”主管言辞恳切，“请各位一定相助仙师除魔，还知鱼镇一个安宁！”
主管带着小厮走了，朱有财和戚半山一块走出院门。
“我还没见过仙师，你说明天会是怎么样？我怎么觉得这阵势像跳大神呢？和云绕村的费神婆一个样。”朱有财拿着符纸翻来覆去地看，颇为兴奋，“这符纸看上去真玄乎。”
戚半山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符纸。
这符只有手掌大小，是裁剪的长方形黄纸，上边用黑墨画出条条错综复杂的痕迹，看上去倒是神秘。
——聚灵符。
戚半山在心中默默念道。
——还是劣质的。
不过这样看来，能拿出正经符箓的陈仙师起码比那些只会念叨的神婆靠谱。
次日，众人在辰时前都醒来了，吃过早饭准备出发时已至巳时。
他们出了王府，沿着空荡荡的承祥路走向低矮的牛头山。
知鱼镇向来以鱼为生，每年秋季鱼洄游，就是知鱼镇最热闹的时候，而来往商贩大多来自郡中大城——岭江城。
然而现在并不是渔季，镇上也就没有几个外来的旅人。加之这几个星期出了这些事，人心惶惶，一听王老爷今日除魔，皆藏在家中闭门不出，店铺也都歇业一天，就等着除魔完成。
王老爷和大少爷随陈仙师在前头的马车里，主管伴着小厮殷勤地赘在车旁，五六个衙门捕快捆着出事的小孩跟在他们后边，还有四五个小厮领着众屠户走在后头。
据小厮所言，他们将要前往位于牛头山山腰处的宅院。
这座宅院建成于百年前，是王家原来的老宅，后王家因某次失火而顺势全家搬迁至山脚下的知鱼镇中，也方便生意往来。
镇上的私塾就位于牛头山山脚，是镇上官府出钱设立的，由镇上秀才担任夫子。
牛头山并不陡峭，树木稀疏，小溪清浅，也没有毒蛇猛兽，平日里私塾下课后学生们就会上山玩耍，要是下学早，无事可做的他们还会在王家老宅里探索，直到不得不回家。
一行人来到山脚，山上没有大路供马车前行，因此王老爷和陈仙师只得下车步行。一群人三三两两，绕过叶子即将开始枯黄的树干，沿着痕迹明显的小路行走。
“不知道王家老宅会是什么样的？”
“据说那些中邪的小子都去过老宅。”
“仙师说邪祟就在老宅里。”
……
相较于对此行目的地忐忑不安的众人，戚半山显然对观察他所经过的道路更有兴趣。
上山小路并不是直直的通向王家老宅，而是挑着平缓处弯弯曲曲的绕向老宅。小道不是因过路人多而被踏平的，路上有人工雕琢过的痕迹，每隔不远便会被削去小块泥土形成凹槽，压上可供人踏步的简陋石板，防止在阴雨天踩了一脚泥。
视线逐渐开阔，一座外墙爬满绿苔的大宅院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除了那些小孩，没人有兴趣到这种地方来。
几十年过去，宅子外长满了各种杂草，内部倒是没什么变化，坍塌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被翻开堆在一起，木头上长着苔藓和暗红色的菌类。前不久刚下过雨，宅子遮挡下的地还未干，散发着雨后泥土的气味。
陈仙师先进去，他在里边逛了一圈，然后叫人进去清理场地。
七八个小厮们连忙殷切地进去除草搬木头，清理出一块空地后出来喊小孩捕快和屠户进去。
捕快压着越来越狂躁的小孩进去了，屠户们提着刀也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