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坦然看着心爱的人赴死,尽管知道,早在三年前,事情已成定局。
或许是因为梦境之中,陈奕霖竟然能够听见王绮玫的心声,他听见她同他说再见,决绝而坚定——
“老公,对不起,我决不允许宝宝被恶鬼夺走!
就算全世界都没人能救她,我也要试一试。人打不过恶鬼,那厉鬼呢?
只要我成为厉鬼,就算是灰飞烟灭,我也要救回我们的宝宝!
她才刚刚到这个世界上,眼睛还没有睁开,她不能死,我不能让她死!
老公,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宝宝,知道吗?
一定要,让她健康、快乐、平安地长大!
宝宝,妈妈爱你——”
她穿着一身红裙,站在了楼顶。
盛夏的深夜,空气闷热,即便是高高的楼顶,也没有一丝微风。
她朝着医院门口看去,看见了丈夫从出租车上下来,手中还拎着几个打包盒。她的嘴角缓缓地、扯出一个心酸又缱绻的笑容。
泪水从脸颊划过,咸涩难忍。
王绮玫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努力睁眼最后看了一眼丈夫匆匆而来的身影,轻启唇角,无声地同他说了一句:“老公,永别了。”
她看着手机,当时间终于走到了七月十五的零分零秒,她毅然决然,从楼顶跳了下去!
陈奕霖骇得魂飞魄散,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阻止王绮玫,却徒劳无功!
他感受到了从高空跌落那种剧痛,每一寸的骨骼、皮肤,都仿佛在被重物碾压。
剧痛排山倒海,一点一点折磨着他的神经;
濒死的窒息感让他陷入绝望——
原来,她那么疼。
可是这种濒死的折磨只持续了片刻,陈奕霖就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好像要从梦境中抽离。
他忘记了现实的一切,只想同死去的妻子在一起,他苦苦挣扎,突然两道身影凭空出现,他被弹出了梦境!
“呼——”
陈奕霖惊醒,浑身大汗,将衣服都湿透了,被空调一吹,有些发凉。
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映进来,恍如隔世。
陈奕霖双手死死捂住脸,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滑落在掌心,又流出去,像极了他想拼命留住却仍旧溜走的一切。
梦中的一切一切都那样清晰,王绮玫当初的心酸痛苦、歇斯底里,他完完全全都经历了一遍——
那些崩溃破碎的情绪;
那些戳心灌髓的痛楚;
那些,刻骨铭心的悲伤。
雷声四起,由远及近,带来了突然而至的一场暴雨。
雨势很大,王绮玫被惊醒,出来关窗,发现沙发上有一团黑影。她反应过来被吓了一大跳,刚要冲口而出的尖叫被陈奕霖沙哑的声音打断,堵在喉咙:
“是我。”
王绮玫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打开落地灯,看见陈奕霖闭着眼睛,神色极其疲惫。将目光转开,没有说一个字,她径直走到窗前,关上了窗户。
原本能从纱窗潲进来的雨水被挡在玻璃上,滑下去,形成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陈奕霖睁开眼,盯着王绮玫的侧脸出神。
察觉到他的目光,王绮玫倏然转过头,冷冷看着陈奕霖。
她的敌意如此明显,竟神奇地缓解了陈奕霖悲伤的情绪。他哑然失笑,“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王绮玫漠然收回目光,没有说一个字,直接回到卧室关上了门。
陈奕霖刚刚的目光,让她不适。
那个男人虽然在看她,但是目光仿佛有穿透力一般,落点,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或许,在那里,有他昔日的挚爱。
王绮玫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若不是为了安安,她们并不会生活在一起。
这只不过是一个拼凑而成的家罢了,看起来温馨和睦,实际上,每个人都被夺走了一部分,破碎成若干的残骸,经过了缝缝补补,才有了表面上的完整。
陈奕霖无数次地同她保证过,不会碰她,让她放心。
她也知道,陈奕霖早已心死。
可她到底生了那样一张脸……
王绮玫坐在床边,向床头柜看去。
那里摆放着一张照片——
一个身着红裙的女人,抱着小小的婴儿,笑得温柔。
王绮玫轻轻抬手,抚上自己的脸。
*
被大雨洗过的天空格外蔚蓝。
安安半睡半醒,王绮玫撑着身子温柔地叫她起床:
“宝贝,起床啦。”
安安并不想起,哼哼一声,顺着声音往王绮玫的怀中拱了拱,闭着眼睛又不动了。
王绮玫故作遗憾:
“唉,宝贝不愿意起床呢,看来,只能改天再去宝贝梦想城玩咯。”
一听这话,安安立即清醒,“什么是、宝贝梦想城?”
王绮玫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快起床,等会儿去了就知道了。”
安安兴奋地跑去洗漱。
一家人吃过早饭,就开车往宝贝梦想城去了。
宝贝梦想城是滨海市新开的一家少儿社会体验馆,里面提供了社会中常见的职业体验,比如宇航员、牙医、护士、消防员、设计师、主播等等,不胜枚举。
安安一到这里就喜欢得不得了,每一个职业她都有兴趣,都想体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之间,竟然小小年纪就犯起了选择恐惧症。
王绮玫好笑地蹲下去安慰她,“宝贝,没关系,你想体验哪个,就选哪个,今天没有体验到的,我们可以下次再来呀。”
“明天就来!”安安急忙接口。
王绮玫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就要问爸爸了,看爸爸明天有没有别的安排。”
陈奕霖是个女儿奴,看见女儿如此喜欢这里,那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再想起昨晚的梦,一颗心都要化成水,哪里还能说出拒绝的话?
“安安说想玩什么,我们就玩什么。”
“哇!爸爸最好!爸爸最棒!爸爸万岁!”听见了陈奕霖的答复,安安欢呼起来。
王绮玫却一愣。
陈奕霖将小家伙抱起来,“那我们就先看看场馆的时间。”他们看见各个职业场馆的时间表,可以马上去排队的有育婴师、牙医、宇航员和挤奶工等等。
王绮玫心念一动,对安安说:“宝宝,要不要体验做育婴师照顾小宝宝?”
安安立即拒绝:“不要!无聊!”
“……”王绮玫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还要继续说,安安大声道:“我要去当挤奶工,我喜欢小牛!”
“好!我们的小挤奶工出发咯!”陈奕霖将安安举起来,安安高兴地咯咯直笑。
王绮玫在后面跟着,神色复杂,怅然若失。
她又扭头看向育婴师体验馆的门口,已经有小朋友开始排队,很快人就满了。
王绮玫闭上眼,按下满腔的不甘心,快走几步跟上了陈奕霖。
这一天,安安玩得很开心,没有睡午觉。以至于回家的时候,在车上困得直点头。
王绮玫到底没有让她睡。
已经是傍晚的五点半,如果这个时候睡了,晚上就不用睡了。王绮玫连哄带叫,终是让安安清醒着回到了家。
一家人玩得很累,叫了外卖草草吃过,便早早洗漱了。
陈奕霖又陪着安安玩了会儿骑马游戏,等到安安的饭消化得差不多,王绮玫就抱着她哄她去睡觉。
今天玩得太累,安安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王绮玫调好空调温度,出了卧室,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去接温水。
她每晚睡前,都要喝一杯温水。
陈奕霖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王绮玫接了水,刚要抬脚回卧室,忽然听见陈奕霖说话:
“我们,谈谈。”
王绮玫意外地看向他,陈奕霖走到餐桌前,看了眼餐桌对面的椅子,“坐。”
王绮玫走过去,依言坐下。
虽说是他提出要谈谈,可是,陈奕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踌躇片刻,直到王绮玫皱起眉头,表现出了明显的不耐烦,才终于说话:
“……我刚刚看了日历,安安的时间,不多了。”
王绮玫怔住。
又一天过去了。
她的心中沉重几分。
这件事情就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在她心上,时时让她透不过气。
“我知道你不能离开安安,我也同样,她是我们的孩子,”陈奕霖顿了顿,认真看向王绮玫,“可是我希望你能平静一些,不要草木皆兵。安安,她还是个孩子。”
王绮玫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杯子里的水撒出来一些。
她倏然起身握紧双拳,逼视陈奕霖:“安安也是我的孩子!她的,身体里,也有我的孩子!”
“我当然不会忘。”陈奕霖情绪也有些激动,“我们都希望安安能留下来,可你也该对她有信心,她是你一手带大的,难道你不了解她吗?”
王绮玫吸了口气没有作声。
过了很久,她盯着陈奕霖,一字一句问: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陈奕霖哑口无言。
王绮玫嘲讽地哼了一声。
她当然想要信任自己疼到了骨子里、一手带大的宝贝,可现实总在提醒她,安安到底不一样。
安安情况特殊。
小小的安安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件,那个恶鬼并没有消失,情况也并没有比三年前变得更好。
如果安安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兴许她还能稍微有点信心。
兴许,她会更坚定一些。
可这个孩子,一身血肉,都不是她给的。
三年的养育之恩,能打败母女之间的血脉联系吗?
王绮玫不知道,也不敢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