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歆看到央央的小院时,日头已经很高了。
她停下来远远瞧了一眼,脱下外套在胳膊上挎着,用手当成扇子扇了扇风,踩着一双恨天高,走在不甚平坦的土路上,宛如上刑。
霜降这天,早起和中午是两个季节。
记不清是第多少次差一点崴了脚,南歆骂了句脏话,“操,什么寄吧鬼地方。”
她一贯好吃懒做,今天为了见央央遭这么大的罪,心中便生了怨怼,怪央央住得太偏。
终于到了小院前,她推了推门,没有推动。
火气如同碳酸饮料中的小气泡,争先恐后往上冒,南歆皱眉,曲起手指在门上敲了几下。
“有人在吗?”
她高声问,语气夹杂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须臾,门突然开了。
阿采冷漠的脸出现在门后,看她一眼,“进来吧。”
南歆憋着股火,明明是她花钱,她就该是老板,为什么要“屈尊”来这种地方?难道不该是央央这对姐妹去服务她吗?
越想越生气,南歆脸色就铁青起来。
她出了一身的汗,汗珠子从头皮冒出,顺着头发丝儿流下去,宛如什么虫子在头皮上爬行。
脸上几层厚的粉底也斑驳了,眼线眉毛都花了,晕染成一片。
一进院子,南歆随意左右一扫,当看见玻璃上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影子时,忍不住冲口而出一声尖叫:
“妈呀——”
再定睛一瞧,那张脱妆严重的脸竟是自己的,后半截叫声生生被咽回肚子里。她难以置信地走到窗户前,上面的倒影更加清晰。
她颤抖着手刚刚碰到脸,有想到什么,恨恨将手一甩,噌地转回身不愿再看。
她怒火中烧,横眉立目的想说些不好听的,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见刚刚还空着的石桌旁,多了一个人——
干瘪消瘦的少女穿着件宽大的黑色袍子,还带着帽子遮住了脸,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被阳光一照,白的刺眼。
有什么相似的场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到让南歆抓不住。
这情景,怎么这样熟悉?
“你就是央央?怎么走路不出声音的?吓人一跳。”她走到央央对面不客气地坐下,看着空荡荡的石桌,扭头问阿采:“有水吗?渴死了。”
阿采并不计较她的不客气,转身就去倒水,央央微微抬头,声音沙哑,“你有什么事?”
她说话的速度缓慢,让南歆这个急性子听着有些不舒服。
“……我想杀死一个怪物,”南歆往央央的方向微微俯身,伸长脖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一边说,一边去瞧央央的神色。
她话未说完,阿采便拿了杯水过来,南歆也顾不上说话,坐直了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杯子很快见底。
“哈——”她发出舒服的喟叹,抬手抹了抹嘴,才继续说:“就是,就是我收留了个男人,他不是人,是个怪物。”
央央仿佛来了兴致,“哦?具体说说?”
南歆撇了撇嘴,眼前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比她还虚弱呢,能杀死那个怪物么?她不确定,但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说说也无妨。
*
初见沈十九,南歆只觉得这个男人过分英俊,高挺的鼻梁,斜飞的眉眼,薄薄的嘴唇,站在垃圾堆前翻着什么。
她一向贪财好色,被这男人的容貌吸引,立即凑上前去问:“你好,请问你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一个英俊至极的男人去垃圾桶翻东西,这在南歆看来十分不合常理。
男人闻声抬头,看见她,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一下子将她抱了个满怀,嘴里激动地说出两个字:
“小兰!”
他双臂结实有力,抱得南歆喘不过气来,就听他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又在她耳边,用温柔缱绻的声音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的语气虔诚,真挚,喜悦至极,仿佛找回了什么稀世珍宝。
南歆从未被人如此珍视过,尤其对方,还是个这样帅的男人。
在这一瞬间,她有些上头。所以没有注意到,男人说话的语调和语速有些奇怪,与正常人不同。
但美妙的感觉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闻到一股腥臭味,想起刚刚男人在垃圾桶前翻找过,她拧眉,用力将男人推开,“你谁啊你?认错人了!”
她才不是什么小兰。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她又有些暴躁,恶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皱眉,脸上带着疑惑,左右环视两圈,“你是,你就是小兰,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你的。”
南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差将眼珠子翻出浓重的眼线去了,“我可没见过你!搭讪的方法也太老土了吧?!”
她虽然贪财好色,但这个男人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样子,只穿了个大花裤衩,怎么看,怎么像个乞丐。
贪财好色,贪财好色,总是贪财在好色的前面,她也不能免俗。
一个没有钱的傻子,长得再帅又有什么用?
如果她有钱,倒也可以把男人带回去,包养起来,日子一定也很美妙。
可偏偏,她是个穷鬼。
穷到时不时就要出卖一切,甚至还有自己的身体。
她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怎么能再养一个傻子?
她扭头就走,男人在她身后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回去后,南歆泡了袋面,用个三年前买的智能手机刷着招聘信息,尽管常常清理内存,但手机依然卡得不行。
南歆看得心头冒火。
突然房门被推开,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骂骂咧咧:“你还有脸吃东西?多少天没往家里拿钱了!吃吃吃就知道吃!一点用都没有,废物!”
南歆正火大,一拍桌子站起来,梗着脖子直勾勾盯着女人,挑衅一般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将泡面往嘴里塞,再将里面的汤都喝完。
由于姿势问题,加上吃得太急,泡面的汤汁从碗的边沿流出去,撒在她身上,邋遢得不像话。
南歆没有在意,重重将碗撂在桌上,走到女人面前,张嘴,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然后,嘻嘻地笑,没皮没脸的样子。
口气扑面而来,中年女人眉毛都要揪到一起,疯了一般大叫:“南歆你个臭丫头!你找死是吗!”
她扬手就要打出去,被南歆死死捏住手腕。
南歆挑眉盯着她,趾高气昂,“你敢打?今天晚上吴老板要见我。”
女人是南歆的小姨,大名孙玉翠。她听见有老板要见南歆,立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南歆的肩膀,“哦哦,吴老板啊?那你好好的啊,别惹他不高兴,吴老板出手挺大方的。”
说罢,还装模作样的给南歆理了理衣服,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你呀,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看看,饭都吃到衣服上了。”说着,从南歆胸前捡走几根刚刚掉的泡面,随手一弹。
“换身干净衣服,啊。那什么,你忙吧,我,我就走了。”孙玉翠看了看仍被南歆握着的手,尴尬地笑笑。
南歆满脸嘲讽,嗤笑一声,松开了手。
孙玉翠揉着发疼的手腕,在心中暗骂一声。
“给我点钱,没衣服穿了。”南歆好似找到了靠山,拽得二五八万的。
孙玉翠眉头一皱,音调也拔高几度:“又要钱?你去见吴老板还用穿衣服?”
她似乎是真诚发问,语气和眼神中的鄙夷浓得化不开,如冬日里的一盆冷水,兜头泼在南歆身上。
她死死看住孙玉翠,眼眶发酸,心中的愤懑犹如沸腾的油,煎着她的五脏六腑。
孙玉翠自知说错了话,忙讨好地笑笑,“哎呀你别生气,小姨就随口一说。你看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这就去给你转钱啊。”说罢,逃走一般出去了。
南歆就那么站着,浑身颤抖,愤怒已极。
不一会儿,手机想起提示音,南歆没有去看,抬手狠狠抹了把脸,走出了屋子。
那个家是暂时回不去了,她刚刚所说的,其实都是谎话。
吴老板那脑满肠肥的秃顶废物,酷爱折磨人,虽说给钱大方,可也不能为了那么一点钱,生生受一夜的折磨赔掉半条命吧?
南歆是傻,但她怕疼,更惜命。
上一次陪吴老板,足足修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来。
可孙玉翠却对她不管不顾,任由她自生自灭。要不是她命大,现在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为着这个,南歆恨极了孙玉翠。
她再也,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
点开手机收了钱,她决定去外面躲几天。这次拿不回钱去,孙玉翠肯定会在外婆面前打她。她长大了,完全可以偷出户口本逃出去。
可是外婆,在她们手里,她不能丢下外婆。
她年迈的外婆为了保护她,断了一条手臂,那是她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很少有人能记得三四岁时候的事情,就算记得,也事零散的记忆,拼不成完整的一件事。
她忘记了前因后果,忘记了是什么人打的,只记得一个木棒朝她当头挥过来,外婆一把将她护在怀中,抬起胳膊挡住了那根致命的木棒。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外婆的惨叫。
那是她童年时期唯一的记忆,什么都模糊,只有那根木棒,和外婆骨头碎裂的声音,无比清晰,历久弥新。
她父母死得早,从小跟着外婆住在小姨家。
小姨不是个过日子的,好吃懒做,换男人如同换衣服一般,谁给她钱,就跟谁过一阵。
小小年纪的南歆跟着小姨颠沛流离,外婆又傻了,没有人教她为人处世。
对她影响最大的人,就是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