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海蒂被系主任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张口结舌,并不是真的她那么拙嘴笨腮,而是对方的地位压倒了她,令她无法讲理。
她想说上次我有个申请学术会议的材料你忘了盖章,人家周一就要,我只好周末打电话给你。你一通臭骂说我打扰你休息,还说你老婆生气了因为我是女的。最终事情还是耽误了,害得我费了好大劲去和人家解释。
她还想说一天到晚让我们控制好学生,请问我能怎么控制?难道在每个学生身上装个窃听器?就是小学生也不会乖乖听话,何况是大学生!
还有,学生有事不找老师,自己悄悄跑去报警,还不是因为告诉学校,学校就会捂着!小到宿舍失窃,大到校园里发生命案,哪次学校不是装死、掩盖、推脱三部曲?
尽管她心里有一万条道理,但是没有一条可以说出口。因为对面不讲理的人掌握着她职业生涯的生杀大权。如果得罪了这个人,她就会被扫地出门。接下来只能离开首都,去排名非常靠后的学校教更糟糕的学生,学术生涯从此断送,这么多年的努力就会付诸流水。
所以她只是低头听训。
系主任还在训斥:“上面三令五申,要注意学生的心理问题!你知道现在出事对学校影响多大吗?你这几天的课先停一下。我会安排别的老师代课。”
韩海蒂以为要被就地下岗,慌乱地说:“主任,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系主任不耐烦地说:“我是让你现在赶紧去盯着学生家长,就说学校对这件事高度重视!跟他们谈心,聊天,多问问这孩子平时是不是在家里不受重视呀?是不是青春期脾气不好啊?家里是不是经济紧张啊?”
韩海蒂紧张地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会好好安慰学生家长的!”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重点不是安慰!”系主任走近她,压低声音,“跟你说,家长这时候都内疚,引导他们多说点他们对孩子不好的地方!再找几个学生,打听一下这女孩平时的家庭矛盾。如果是在山上旅游出事,那跟我们学校没有关系。如果是自杀,必须归结到家庭矛盾上!明白了没有?”
韩海蒂忍不住提醒:“主任,学生还没确定死亡呢。也不一定是自杀。警察说,有可能只是在山里迷路了,现在正在搜救……”
系主任咆哮:“等她真确定自杀死了,再做这些工作,不就晚了吗?就是要现在趁着家属还没有警惕的时候做!没死当然皆大欢喜了!”
韩海蒂唯唯诺诺地点头,心里却很不舒服。如果徐莹楠真出了事,还要把责任推到家长头上,那不是太没人性了吗?
走出主任办公室,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样的地方,就算真的留下来,以后就会快乐吗?
在她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快乐”从来不是目标,只有“等……就好了”。等考上好中学就好了。等考上大学就好了。等考上研就好了。等读博就好了。等写完论文就好了。
目标一直都在更新,“就好了”从未真正当来,可她也从未质疑。
最近她的目标是:等正式留校就好了。
然而这一刻,生平第一次,她开始对这样的人生顺序表示怀疑。
这时伍希沅的妈妈打来了电话,探听口风。韩海蒂说,她正要再去北山,因为学校让她去陪伴学生家长。伍总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明白此中要害。
太国历史太悠久,太有文化,社会关系太盘根错节,法官断案时考虑得因素太多,导致人人都很怕事。比如走在路上,见到老人摔倒,大家都不敢去扶。因为老人糊涂,说不定就会指认是扶他的人撞了他。又因为人人自危以后,法官就会认为,大家都不扶,为什么你去扶?一定是你撞了他。扶他的人便要从此惹祸上身。偶尔有助人者无意中被监控拍下还了清白,但讹人的人也不受太多惩罚。久而久之,这股风气愈演愈烈。
伍总是皇商,公司里倾轧斗争不输官场,也怕惹麻烦。本来帮女儿搞定一个留学资格不算什么,但万一由此引出人命,事情可就两样了。
她不动声色地盘问了几句,就知道学校主任的态度是和她一样。韩海蒂虽然呆,毕竟是社会人,又有学校管着。唯一要小心的,就是女儿可别傻乎乎地说漏嘴。这孩子没有半点城府,存不住话。
她连忙赶到北山,亲自嘱咐一番,然后就要带女儿离开这是非之地。
伍希沅却不想走。比起上学,她更愿意留在这里看着警察找徐莹楠。何况还有那么可爱的搜救犬。
她央求妈妈:“我下午没课,我想再等一会儿,也许很快狗狗就把徐莹楠找出来了。那两只狗狗超可爱的!”
“狗狗?”
“搜救犬,一个叫**,一个叫金桔。”伍希沅兴奋地拿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妈妈看,“我也想要这样的小狗。”
“你住宿舍也没法养狗啊。等你毕了业回家了,妈妈带你去买一只,好不好?”
“我们就上去看看狗狗回来了没有,然后就一起走,好不好?”
伍总拗不过女儿,又觉得去看看探探口风也好:“行吧。你别乱说话。”她看看四周,指着张秀秀的小卖部说:“这么热的天,我们给警察买点冷饮拿上去。”
店门前的热闹已经散去。最终在前婆婆的苦苦哀求下,张秀秀收了本来就该属于她的钱。只有一两个她的邻居在跟她聊天。
邻居笑道:“没想到菩萨还真灵!这老太太出去的时候,手还拐着呢!”
张秀秀冷笑道:“大师说了,我上辈子是菩萨座下的童女,积了很多功德。拿了我的钱,是要遭天谴的!她的手拿了我的钱,所以就摔倒骨折了。她吃了我的喝了我的,所以就全家闹肚子。再不还呀,倒霉事还多着呢!”
邻居笑道:“幸亏我平时对你好!要不然,我也惨了!”
伍总在店里挑冷饮,不知道前因后果,只觉得这两个女人贪财又迷信。
屋子里跑出一个小女孩,哭着说:“妈妈,我的手被虫子咬了!”
张秀秀连忙蹲下身查看,邻居说:“哎呀,像是毛毛虫,赶紧拿药膏来。”
买完冷饮出门后,伍希沅好奇地问:“妈妈,你刚才听见她们说的话了吗?真这么邪吗?”
“农村人,没文化,就会相信这种事。”
“可是她说,别人拿了她的钱,就真的一个劲地倒霉。”
“都是巧合。倒霉事天天有,穷人的倒霉事尤其多。你看那小孩不也刚被虫子咬了吗?难道小孩子也做了坏事?其实就是家里穷,没人照看,卫生条件不好。妈妈小时候跟外婆住在地下室,也被蜈蚣咬过。外婆不容易啊,”伍总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女儿,有点欣慰地笑了:“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我女儿可不用再经历这些。”
母女俩到了警察集结的地方,阮航正在一边和徐莹楠父母说话。他觉得徐莹楠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爱而有此一劫,他有义务安抚她的父母。
姜红像个将军一样留在原地指挥。伍希沅上前问道:“姜警官,狗狗回来了没有?”
姜红摇头:“没呢。不过这是好事,如果搜救犬很快就回来,说明它们找不到线索了。”
伍总满面春风地过来打招呼又握手:“姜警官,久仰久仰。失踪的女孩是我女儿的室友,好朋友,我女儿可着急了。”
一边说,一边把冷饮分发出去,口气殷切:“大家都辛苦了。有你们这么辛勤工作的警官,真是我们纳税人之福!”
姜红还没说话,下到山谷的队员传回消息:“**停止搜索了。”
很快搜救队员抱着**回来,伍希沅欢呼一声,对母亲说:“这就是**!”
伍总跟着女儿过去,只见穿着亮色搜救服的搜救员,抱着一只不大的黑白花的小狗,十分可爱。
伍总见女儿喜欢,便问:“这什么品种啊?”
“这是混血犬。”
“不是纯种啊?我还以为警犬都很挑选血统呢。”
搜救员笑了笑:“工作犬不看血统,就看是不是聪明能干性格好。而且狗的血统太纯,出身太高贵,容易有毛病,适应不了工作,只能供着。”
伍希沅羡慕地问:“在哪儿可以买到这么聪明可爱的小狗呢?”
搜救员看她一眼,轻轻抚摸着**的头:“工作犬不是买的,都是用心教育出来的。你要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才可以。”
“怎么教育呢?要去学吗?”
伍希沅好奇地围着搜救员问个不停。姜红看了她一眼,低声对伍总说:“伍总,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边,姜红问:“你知道是你女儿报的警吗?”
伍总淡淡地说:“这我倒没细问。不过沅沅一向关心同学。真是她先发现的,也很正常。”
“通常来说,报警人的嫌疑本来就很大。你女儿和失踪人的矛盾很深,两人是情敌。还有,我知道你女儿的成绩不如徐莹楠,但却抢走了本来属于徐莹楠的交换生名额。关键是,”姜红慢悠悠地说,“这些事,你女儿已经跟失踪人家属承认了。”
伍总一惊:“不可能!”随即遮掩道:“我是说,抢走交换生名额这种事,不可能。希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都是择优录取。”
姜红笑了笑:“伍总,你别担心,这些都是小事。在法律上,也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我不会把这些事写在记录里的。”
伍总稍微松了一口气,姜红又似笑非笑地说:“只不过小事要是有人拿来做文章,有时候也会惹麻烦。”